《夕日的餘暉》
本章節 5704 字
更新於: 2022-01-12
今天溫度低於十度。
一早醒來便迷迷糊糊的，手指凍得發僵，特別不靈巧。總覺得手指比平時更難以使力，換上校服襯衫，扣鈕扣的時候扣了老久。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間，一個不小心差錯腿。落地之前，我下意識閉上了眼，本以為額頭會傳來一陣劇痛，結果卻不怎麼疼。我摸了摸額頭，怪了，我確實是撞到額頭了啊？
刷牙的時候連牙刷都抓不穩，牙刷不斷從指尖掉落，好不容易才拿捏好那種握住某種細小物體的感覺。
吃早餐的時候，妹妹一如往常板著黑臉。我不經意地問她：「怎麼樣，班級旅行玩得開心嗎？」
其實只是想找點話說說，但妹妹完全不理我。這也是正常的，畢竟妹妹國中之後便很少跟我說話，大概是進入反抗期不想依賴我吧！
仔細一看，總覺得今天的妹妹的心情特別不好，一直低著頭，所以我也不敢惹她了。
我繼續享用我的早餐，塞滿了巧克力醬的麵包往嘴裡送。
突然，妹妹一吸一頓地哭泣起來。我不知道原因，所以也一籌莫展，但我姑且知道，有時候比起笨拙地安慰，放著別人不管更溫柔。
因此，我沒有理會妹妹，快步出門。
我一如往常地步行回學校。其實時間還早，但是上學路上遇到一隻狗，那隻狗一看到我就狂吠，甚至掙脫了主人追著我跑，我跑了好一段路才擺脫。拜此所賜，我上學差點遲到了。
抵達教室的時候，雖然我跑了很久，身體非但沒有暖活起來，身體的熱度反而像是被抽空了一樣，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教室裡頭，有些人議論紛紛，有些人則一言不發地黑著臉。看到班上氣氛冷淡，我馬上跟大家打招呼，然而沒有人理會我，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到底在搞甚麼啊！
這時候，我的好朋友德承也正好走進教室。我準備向他問好，誰知他擺出生人勿近的兇狠表情，甚至把我撞開獨自回去自己的座位上。
我被全班無視了，心情特別差。我回到自己的座位，趴在桌上，腦子還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我做了一場夢，在山丘上和女朋友看夕陽。我們以前約定過要一起看夕陽，她曾說過夕陽給她一種淒婉的美感，她想把這種美感分享給我。
我們在赤紅的天空底下相擁，她在我的肩膀上哭泣，淚水落在我的肩膀上。不知不覺，我的身體失去了重量，構成身體的物質慢慢稀釋，我的存在正在消失……
我嚇得跳了起來，膝蓋撞到桌底而發出巨響。我羞愧地摸摸頭，但老師看都沒看過來，同學們都很認真聽課，沒有人作出反應。
現在正在上通識課。老師戴著黑框眼鏡，穿了一套鬆鬆垮垮的運動服，修長的黑髮高高束在後頭，雖然還不至於穿著遢邋，但作為老師來說也是過分隨意了。
如果是平時，這個老師上課氣氛應該會更加活躍，老師也會在講課的同時興高采烈地在講課中穿插自己生活中的傻事，引得大家鬨堂發笑，讓課堂氣氛變得格外有生氣。
我漸漸發現，現在的氣氛很沉重。老師那方形黑色的眼鏡框底下，那眼神一絲光彩都沒有。整個教室都死氣沉沉的，大家都不太高興。
我睡覺的時候到底發生甚麼事情了？
瞥了一眼時鐘，時針指向十二分，也就是說我已經睡了足足一個小時。怎麼沒人叫醒我？
不管了，竟然你們都無視我，那我繼續睡覺好了。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我去找我女朋友。
我女朋友叫許芳樺，是個超級可愛的女生。樣子甜美，皮膚白淨，而且性格超好的。乖巧文靜，又善良，又會照顧人，簡直是女朋友的典範。
來到她教室前的時候，她正好在門口。兩束頭髮隨意地綁成下雙馬尾，穿上了深藍色的長袖針織毛衣，小手縮了一半在袖子裡，只露出手指頭，這樣的穿著與校服的百褶裙非常合襯，又突出了她柔弱可人的印象。
她看到我的時候瞪大了雙眼，一副欲哭又止的表情，接著衝過來抱住我。
「怎麼啦？」我輕聲問她。她在我的懷裡抽泣著，我一邊撫摸著她的頭，一邊等待她的回答。
「沒有……沒什麼事！」她鬆開了我，淚痕還留在臉頰上，但擠出了輕輕的微笑對我說道。
果然是怎麼了吧！
但是我不敢追問她。
「不如我們翹課吧！」她突然說。
「為甚麼？」聽到她說，我感到難以置信。
「不想上課。」
「但是，妳平常不會這樣的啊！」芳樺畢竟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平日律己以嚴，怎麼可能平白翹課呢？
我看著她，她的視線死死地落在地板上，嘴唇不安地緊抿著。
「我明白了！那我們翹課吧！」
「真的可以嗎？」
「當然啊！要走就快走吧！」
我們拿好自己的書包，趁著校門口的保安打瞌睡悄悄溜出。
她拉著我的手，穿過摩肩接踵的人潮，一路走到地鐵站。
「我們要去哪裡啊？」我問她。
「不知道。」
「總得去個地方吧！」
「隨便吧！」
翻譯一下，雖然不知道她想去哪裡，但她似乎想去些我們平常不會去的地方。
我們在車票販售機買了兩張車票，乘上列車，隨心所欲地展開旅行。從車窗看出去，遠處的山巒和天空相接，林立的摩天高樓望後倒退，這開闊的風景讓人心曠神怡。
我們在某個站下車，地點完全是隨意決定的。
出閘之後一股烘烤面漿的味道吸引住我們。芳樺拉住我的衣角，指著香味的來源。我點點頭，和她一起去排隊。
那是一家賣鯛魚燒的店，除了標準的奶油、紅豆，還有芝麻、抹茶等特別的口味。
「妳想吃甚麼？」
「你想吃甚麼？」
「別用問題回答問題啊！」
「跟你一樣吧！」
芳樺平時在我面前沒什麼主見，和我吃東西的時候常常會這樣。像她這樣的個性，會主動拉著我翹課偷溜出來實在很稀奇。
「請問，我要兩個紅豆。」
隊伍排到我們的時候，我向店員開口，結果對方好像沒有聽到。
「請問！我要兩個紅豆的鯛魚燒！」我刻意扯開嗓門，朝店員的臉大喊。
結果對方還是當我透明似的，根本不理睬我。這股尷尬持續片刻，正當我因為店員的無禮而發怒，芳樺又一次呼喚店員。
「兩個紅豆，分開袋。」
「好，請稍等一下。」
芳樺扔下幾枚硬幣。店員聽到她說，便麻利地拿了兩個鯛魚燒給我們。
「真是火大，哪有那麼大聲叫他，他都不理我的。」
我一邊捧著熱呼呼的鯛魚燒，一邊發洩著不滿。
「別生氣嘛！你太激動了。」
「是這樣嘛！我叫他就不理不睬，女孩子叫他就馬上變得老老實實的。」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馬上補了一句：「當然，這也是因為我女朋友很可愛。」
「再不吃就涼了。」
她提醒我之後，我才終於閉上嘴，把鯛魚燒塞進嘴裡。
鯛魚燒的皮又熱又鬆軟，輕輕一咬便破了，包裹在裡面的紅豆醬隨即流溢出來。那股淡淡的蛋香味與紅豆的甜味在舌頭上交融著，然後擴散至整個口腔。
我側眼看她，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鯛魚燒，不時往咬開的地方輕輕吹氣。
在這寒冷的天氣，和可愛的女朋友一起吃鯛魚燒，果然是頂級的享受。
呼！好幸福！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進購物商場，因為其他人上班上學的時間，人流比平常少。
不知不覺間，我們來到一家遊戲中心。我們走進去，玩了籃球機、保齡球、投硬幣，還有好多。
在遊戲中心的一個角落，放置了好幾台表面被塗得花裏花綠的大頭貼機，點綴著粉色和紅色圖案的布廉遮住內部。
「難得來到這裡，不如我們去拍幾張吧！」我指著大頭貼機的方向。
「為甚麼要拍啊？算了吧！」她好像不太願意。
「為甚麼不想拍？」還以為她會喜歡這種東西。
「不想拍就是不想拍啊！」她突然惡狠狠地瞪著我，強硬回絕。我被她震攝到了。接著她的眼神又柔和下來，帶著歉意對我說：「抱歉，剛剛有點兇了。」
「沒關係啦！不想拍照，我們就去玩別的吧！」我搭住她的肩膀安慰她。
她的心情，想必很糟吧！
如果能幫到她，哪怕一點點，就好了。
對於我來說，最珍貴的東西，就是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時光，這一種小確幸。
我們走出遊戲中心，一個貴婦剛好拉著一隻貴婦狗，在我們身前走過。今天是我第二次遇到狗了。那隻狗一看到我，變炸了毛似的，回頭衝著我狂吠。
汪星人到底有多討厭我啊？
貴婦犬彷彿想擺脫主人，來勢洶洶地想要朝我這邊撲過來，還好貴婦使勁地拉拽著狗繩。
「抱歉啊！Bonnie不知道為甚麼一直朝妳吠｡」貴婦禮貌地對我女朋友道歉。
「沒關係，我不介意。」芳樺說完之後，便拉著我的手走開了。
我正被芳樺拽著走。突然，那種腦袋昏昏沉沉的感覺再度襲來，我連腳步都變得有些蹌踉。
「等一下。」我叫住她。
「你還好吧？」
「讓我去洗把臉吧！」我留下了這句話，便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那我在這裡等你喔！」她擔憂地說道。
我在洗手間洗臉，全自動式的水龍頭感應到我的手，冰涼的水便嘩啦嘩啦地流瀉出來，我雙手捧起水潑到臉上，接著抬頭看向鏡子。
瞬間，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支配了全身。
我發現鏡子裡面本應出現我的身影的位置，現在空無一物。照理說，鏡子會透過光的折射把物件都投射出來，但是現在，我並沒有出現在鏡子面前。
到底發生甚麼事情了？恐懼喚醒了我的腦細胞，我開始加速思考。
回憶如同走馬燈一般出現在眼前，腦袋就像被一隻巨大的手捏緊般劇痛。
那一天，路上有一個小孩在馬路上即將被汽車撞到。我的身體本能般地行動，一個飛身撲過去推開小孩。
腰部和腦袋承受了劇烈的衝擊，身體裡傳出骨頭喀拉碎裂的聲音。劇烈的疼痛擴散到全身，但我還來不及喊疼。
身體短暫騰空後重重地落到地上，路人的尖叫聲接連不斷。我的聽覺和意識慢慢消失。
身體的力量漸漸被抽空，溫度不斷流失。我覺得好冷，好冷。
那個事實，我終於明白了。
怪不得大家都好像看不到我，怪不得大家都莫名悲傷，為甚麼狗狗看到我就吠？為甚麼我手指會變得那麼不靈活？為甚麼會那麼累？
不知道為甚麼，我應該更加痛苦，更加恐懼，但我很輕易地就接受了這個事實。身體輕飄飄的，腳好像溝不著地面似的，也許是太累了，感覺甚麼都無所謂了。
我並不覺得死亡可怕，但一想到很快就要和親人、朋友還有芳樺分開，那股平靜卻深沉的寂寞，便在心中緩緩蔓延開來。
回到芳樺面前，我刻意壓低語氣問她：
「那個……我死了嗎？」
「你在開甚麼玩笑啊！你不是好好地站在這裡嗎？」她出現明顯的動搖，強擠出笑容回應我，「我可不准你拿自己的生死來開玩笑喔！」
「不，因為妳不覺得很奇怪嗎？大家都當我透明似的。」
「甚麼透明啊？超能力遊戲嗎？你還真是中二病呢！對我沒用喔！」
騙人，剛剛買鯛魚燒的時候，妳明明就知道別人看不見我。
但是，還有謎團沒解開，為甚麼我死了仍然在這裡？為甚麼我能夠拿起物件？為甚麼她能看見我呢？
「那個……我不是出車禍了嗎？」
「甚麼？車禍？你才沒有出車禍。」她怒瞪著我，我覺得她的情緒很不穩定。
果然是那個吧！佛洛伊德提出人在面對極大壓力，心靈無法調和的時候，就會啟動防禦機制。
我女朋友啟動的防禦機制，是否認。她無法接受我死去，並嘗試否認這一事實。
四周開始躁動起來，一些路人慢慢聚集並圍觀著我們。
現在必須先安撫她。
「沒事沒事！我不會離開妳的！」我伸手輕撫她的頭。
「真的嗎？」
「當然啦！傻瓜，我甚麼時候騙過妳了。」
「你要遵守承諾喔！」她淚眼汪汪地看著我。
我點了點頭。
然後我看向四周，人們議論紛紛，像蟲子一樣嘰嘰喳喳的。還有個男人拿起手機，不知道是不是在拍影片。
對了，現在在旁人看來，應該是芳樺自己一個人自言自語，又突然情緒化地大聲哭喊。
我意識到這點，馬上一個箭步衝去那個拿手機的男人面前，沖他大吼：「誰允許你拍我女朋友了？」然後右腳順著奔跑的力道，狠狠地踢中他的蛋蛋。
他大概聽不到我說的話，但是中了我一腳之後馬上摀住自己胯下，面容扭曲地蹲了下來。他身旁的女人一臉擔憂地拍他的背。
我當然不放過這個機會，把他的手機搶過來，狠狠地往地上摔。伴隨著玻璃破碎的聲音，手機螢幕也裂開了。
「天啊！鬧鬼了！鬧鬼了！」
那個男人哭著鼻子鬼叫，我不禁嗤了一聲。現場混亂起來，大家的目光都從芳樺轉移到那個演小丑戲的男人身上。
「我們走了。」我趁亂拉著芳樺離開。
「哈……哈……我不行了。」
我們跑了一段路，總算離開了那個鬼地方。現在我們在商場一角，一個有著大片落地玻璃的地方，可以看見廣闊的天空下，一路延伸的低矮樓房和盡頭的小山丘。方樺氣喘吁吁地扶著牆，並示意我不要再走了。
我看了看手錶，現在已經五點。
我問她想去哪裡。我不知道她為甚麼會看到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陪她多久，但我心中有種預感，我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隔著玻璃，眺望遠方的景色。
「不如，我們去那裏吧！」她指著遠方的山丘說。山丘隔了大概步行半個小時的距離。
「但是，現在已經五點了。」
「五點正好，我們不是約好要看夕陽嗎？」
我支支吾吾地答應。
我也不知道說甚麼好。
於是，我們便一起步行至那座山丘上。
我們踩著石階，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往上爬，穿過沙沙作響的樹叢。到達山頂後，時間也差不多了。
天空的一端是藍色，往另一端慢慢漸變過去，另一端則是金黃色。雲朵也染上了黃昏的色彩，在空中勾畫出變幻無常的花紋。
金黃色的圓盤彷彿在燃燒自己的生命，在黑夜降臨之前歇盡所能照亮天空，但我們都知道它終究會退場。
方樺正在哭，淚水一顆顆滑過臉頰。
「需要嗎？」我遞出一張紙巾。
「討厭呢？我又沒有哭，你幹嘛給我紙巾啊？」她明明都哭成淚人了，卻還勉強擠出笑容。
我頓了一頓思考一下。
「傻瓜！」我的手放在她頭上，接著另一隻手強硬地摟住她的腰，把她拉過來。她驚訝地睜開眼，哭過的臉蛋順勢埋在我肩頭上。
然後，她在我的擁抱中哭了好久，直到夕陽徹底沉入地面。
入夜後，我們在一旁的長椅坐了下來，她挨著我的肩膀睡著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竄上來。我的知覺變得越來越薄弱，並貪婪地感受著芳樺的一切，洗髮水的香味，撩動脖子的柔順頭髮，隔著衣服傳過來的體溫，骨感的手……
一個老爺爺在眼前憑空出現，手上拿著一把大鐮刀。按他這一身形象，應該就是死神吧！
「你的時間差不多囉！你還想多留一陣子嗎？」他邊順著長長的鬍鬚，邊用沙啞的聲音問我。
「你是誰？是死神嗎？」
「沒錯，看來你已經知道自己死了。」
「如果多留一陣子的話，會怎麼樣？」
「你旁邊那位少女跟我進行交易，用自己一個月的生命來換取你逗留一天。你們還要繼續嗎？」
「一個月換一天？」我大吃一驚，之後不禁扶起額頭，芳樺那個傻瓜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
「對，就是一個月換一天。你決定怎麼樣？」他催促我回答。
「不，不用了。」我笑著回答。
「為甚麼呢？」他皺起眉頭不解地問。
「我這一生已經很滿足了。」
而且死人怎麼能夠成為活人的包袱呢！
「唉——那我們走吧！」死神嘆了一口氣。
這一生，傷心難過的事情有不少，遺憾的事情也有不少，我還沒有和妹妹和好。
但我認識了很多朋友，我和芳樺交往過，做過很多快樂的事情。
姑且，還是能昂首挺胸地說自己今生無悔吧！
死神帶走我之前，我親吻了芳樺的額頭，然後湊到她耳旁說：「不要太傷心了，妳的人生還很長呢！」
「許芳樺，我愛妳。」最後我還補了一句很自私的話。
不過，她聽不到吧！
明明已經沒有肉體，心臟卻痛如刀割。我強忍住淚水別過頭，跟著死神離去。
一早醒來便迷迷糊糊的，手指凍得發僵，特別不靈巧。總覺得手指比平時更難以使力，換上校服襯衫，扣鈕扣的時候扣了老久。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間，一個不小心差錯腿。落地之前，我下意識閉上了眼，本以為額頭會傳來一陣劇痛，結果卻不怎麼疼。我摸了摸額頭，怪了，我確實是撞到額頭了啊？
刷牙的時候連牙刷都抓不穩，牙刷不斷從指尖掉落，好不容易才拿捏好那種握住某種細小物體的感覺。
吃早餐的時候，妹妹一如往常板著黑臉。我不經意地問她：「怎麼樣，班級旅行玩得開心嗎？」
其實只是想找點話說說，但妹妹完全不理我。這也是正常的，畢竟妹妹國中之後便很少跟我說話，大概是進入反抗期不想依賴我吧！
仔細一看，總覺得今天的妹妹的心情特別不好，一直低著頭，所以我也不敢惹她了。
我繼續享用我的早餐，塞滿了巧克力醬的麵包往嘴裡送。
突然，妹妹一吸一頓地哭泣起來。我不知道原因，所以也一籌莫展，但我姑且知道，有時候比起笨拙地安慰，放著別人不管更溫柔。
因此，我沒有理會妹妹，快步出門。
我一如往常地步行回學校。其實時間還早，但是上學路上遇到一隻狗，那隻狗一看到我就狂吠，甚至掙脫了主人追著我跑，我跑了好一段路才擺脫。拜此所賜，我上學差點遲到了。
抵達教室的時候，雖然我跑了很久，身體非但沒有暖活起來，身體的熱度反而像是被抽空了一樣，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教室裡頭，有些人議論紛紛，有些人則一言不發地黑著臉。看到班上氣氛冷淡，我馬上跟大家打招呼，然而沒有人理會我，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到底在搞甚麼啊！
這時候，我的好朋友德承也正好走進教室。我準備向他問好，誰知他擺出生人勿近的兇狠表情，甚至把我撞開獨自回去自己的座位上。
我被全班無視了，心情特別差。我回到自己的座位，趴在桌上，腦子還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我做了一場夢，在山丘上和女朋友看夕陽。我們以前約定過要一起看夕陽，她曾說過夕陽給她一種淒婉的美感，她想把這種美感分享給我。
我們在赤紅的天空底下相擁，她在我的肩膀上哭泣，淚水落在我的肩膀上。不知不覺，我的身體失去了重量，構成身體的物質慢慢稀釋，我的存在正在消失……
我嚇得跳了起來，膝蓋撞到桌底而發出巨響。我羞愧地摸摸頭，但老師看都沒看過來，同學們都很認真聽課，沒有人作出反應。
現在正在上通識課。老師戴著黑框眼鏡，穿了一套鬆鬆垮垮的運動服，修長的黑髮高高束在後頭，雖然還不至於穿著遢邋，但作為老師來說也是過分隨意了。
如果是平時，這個老師上課氣氛應該會更加活躍，老師也會在講課的同時興高采烈地在講課中穿插自己生活中的傻事，引得大家鬨堂發笑，讓課堂氣氛變得格外有生氣。
我漸漸發現，現在的氣氛很沉重。老師那方形黑色的眼鏡框底下，那眼神一絲光彩都沒有。整個教室都死氣沉沉的，大家都不太高興。
我睡覺的時候到底發生甚麼事情了？
瞥了一眼時鐘，時針指向十二分，也就是說我已經睡了足足一個小時。怎麼沒人叫醒我？
不管了，竟然你們都無視我，那我繼續睡覺好了。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我去找我女朋友。
我女朋友叫許芳樺，是個超級可愛的女生。樣子甜美，皮膚白淨，而且性格超好的。乖巧文靜，又善良，又會照顧人，簡直是女朋友的典範。
來到她教室前的時候，她正好在門口。兩束頭髮隨意地綁成下雙馬尾，穿上了深藍色的長袖針織毛衣，小手縮了一半在袖子裡，只露出手指頭，這樣的穿著與校服的百褶裙非常合襯，又突出了她柔弱可人的印象。
她看到我的時候瞪大了雙眼，一副欲哭又止的表情，接著衝過來抱住我。
「怎麼啦？」我輕聲問她。她在我的懷裡抽泣著，我一邊撫摸著她的頭，一邊等待她的回答。
「沒有……沒什麼事！」她鬆開了我，淚痕還留在臉頰上，但擠出了輕輕的微笑對我說道。
果然是怎麼了吧！
但是我不敢追問她。
「不如我們翹課吧！」她突然說。
「為甚麼？」聽到她說，我感到難以置信。
「不想上課。」
「但是，妳平常不會這樣的啊！」芳樺畢竟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平日律己以嚴，怎麼可能平白翹課呢？
我看著她，她的視線死死地落在地板上，嘴唇不安地緊抿著。
「我明白了！那我們翹課吧！」
「真的可以嗎？」
「當然啊！要走就快走吧！」
我們拿好自己的書包，趁著校門口的保安打瞌睡悄悄溜出。
她拉著我的手，穿過摩肩接踵的人潮，一路走到地鐵站。
「我們要去哪裡啊？」我問她。
「不知道。」
「總得去個地方吧！」
「隨便吧！」
翻譯一下，雖然不知道她想去哪裡，但她似乎想去些我們平常不會去的地方。
我們在車票販售機買了兩張車票，乘上列車，隨心所欲地展開旅行。從車窗看出去，遠處的山巒和天空相接，林立的摩天高樓望後倒退，這開闊的風景讓人心曠神怡。
我們在某個站下車，地點完全是隨意決定的。
出閘之後一股烘烤面漿的味道吸引住我們。芳樺拉住我的衣角，指著香味的來源。我點點頭，和她一起去排隊。
那是一家賣鯛魚燒的店，除了標準的奶油、紅豆，還有芝麻、抹茶等特別的口味。
「妳想吃甚麼？」
「你想吃甚麼？」
「別用問題回答問題啊！」
「跟你一樣吧！」
芳樺平時在我面前沒什麼主見，和我吃東西的時候常常會這樣。像她這樣的個性，會主動拉著我翹課偷溜出來實在很稀奇。
「請問，我要兩個紅豆。」
隊伍排到我們的時候，我向店員開口，結果對方好像沒有聽到。
「請問！我要兩個紅豆的鯛魚燒！」我刻意扯開嗓門，朝店員的臉大喊。
結果對方還是當我透明似的，根本不理睬我。這股尷尬持續片刻，正當我因為店員的無禮而發怒，芳樺又一次呼喚店員。
「兩個紅豆，分開袋。」
「好，請稍等一下。」
芳樺扔下幾枚硬幣。店員聽到她說，便麻利地拿了兩個鯛魚燒給我們。
「真是火大，哪有那麼大聲叫他，他都不理我的。」
我一邊捧著熱呼呼的鯛魚燒，一邊發洩著不滿。
「別生氣嘛！你太激動了。」
「是這樣嘛！我叫他就不理不睬，女孩子叫他就馬上變得老老實實的。」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馬上補了一句：「當然，這也是因為我女朋友很可愛。」
「再不吃就涼了。」
她提醒我之後，我才終於閉上嘴，把鯛魚燒塞進嘴裡。
鯛魚燒的皮又熱又鬆軟，輕輕一咬便破了，包裹在裡面的紅豆醬隨即流溢出來。那股淡淡的蛋香味與紅豆的甜味在舌頭上交融著，然後擴散至整個口腔。
我側眼看她，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鯛魚燒，不時往咬開的地方輕輕吹氣。
在這寒冷的天氣，和可愛的女朋友一起吃鯛魚燒，果然是頂級的享受。
呼！好幸福！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進購物商場，因為其他人上班上學的時間，人流比平常少。
不知不覺間，我們來到一家遊戲中心。我們走進去，玩了籃球機、保齡球、投硬幣，還有好多。
在遊戲中心的一個角落，放置了好幾台表面被塗得花裏花綠的大頭貼機，點綴著粉色和紅色圖案的布廉遮住內部。
「難得來到這裡，不如我們去拍幾張吧！」我指著大頭貼機的方向。
「為甚麼要拍啊？算了吧！」她好像不太願意。
「為甚麼不想拍？」還以為她會喜歡這種東西。
「不想拍就是不想拍啊！」她突然惡狠狠地瞪著我，強硬回絕。我被她震攝到了。接著她的眼神又柔和下來，帶著歉意對我說：「抱歉，剛剛有點兇了。」
「沒關係啦！不想拍照，我們就去玩別的吧！」我搭住她的肩膀安慰她。
她的心情，想必很糟吧！
如果能幫到她，哪怕一點點，就好了。
對於我來說，最珍貴的東西，就是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時光，這一種小確幸。
我們走出遊戲中心，一個貴婦剛好拉著一隻貴婦狗，在我們身前走過。今天是我第二次遇到狗了。那隻狗一看到我，變炸了毛似的，回頭衝著我狂吠。
汪星人到底有多討厭我啊？
貴婦犬彷彿想擺脫主人，來勢洶洶地想要朝我這邊撲過來，還好貴婦使勁地拉拽著狗繩。
「抱歉啊！Bonnie不知道為甚麼一直朝妳吠｡」貴婦禮貌地對我女朋友道歉。
「沒關係，我不介意。」芳樺說完之後，便拉著我的手走開了。
我正被芳樺拽著走。突然，那種腦袋昏昏沉沉的感覺再度襲來，我連腳步都變得有些蹌踉。
「等一下。」我叫住她。
「你還好吧？」
「讓我去洗把臉吧！」我留下了這句話，便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那我在這裡等你喔！」她擔憂地說道。
我在洗手間洗臉，全自動式的水龍頭感應到我的手，冰涼的水便嘩啦嘩啦地流瀉出來，我雙手捧起水潑到臉上，接著抬頭看向鏡子。
瞬間，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支配了全身。
我發現鏡子裡面本應出現我的身影的位置，現在空無一物。照理說，鏡子會透過光的折射把物件都投射出來，但是現在，我並沒有出現在鏡子面前。
到底發生甚麼事情了？恐懼喚醒了我的腦細胞，我開始加速思考。
回憶如同走馬燈一般出現在眼前，腦袋就像被一隻巨大的手捏緊般劇痛。
那一天，路上有一個小孩在馬路上即將被汽車撞到。我的身體本能般地行動，一個飛身撲過去推開小孩。
腰部和腦袋承受了劇烈的衝擊，身體裡傳出骨頭喀拉碎裂的聲音。劇烈的疼痛擴散到全身，但我還來不及喊疼。
身體短暫騰空後重重地落到地上，路人的尖叫聲接連不斷。我的聽覺和意識慢慢消失。
身體的力量漸漸被抽空，溫度不斷流失。我覺得好冷，好冷。
那個事實，我終於明白了。
怪不得大家都好像看不到我，怪不得大家都莫名悲傷，為甚麼狗狗看到我就吠？為甚麼我手指會變得那麼不靈活？為甚麼會那麼累？
不知道為甚麼，我應該更加痛苦，更加恐懼，但我很輕易地就接受了這個事實。身體輕飄飄的，腳好像溝不著地面似的，也許是太累了，感覺甚麼都無所謂了。
我並不覺得死亡可怕，但一想到很快就要和親人、朋友還有芳樺分開，那股平靜卻深沉的寂寞，便在心中緩緩蔓延開來。
回到芳樺面前，我刻意壓低語氣問她：
「那個……我死了嗎？」
「你在開甚麼玩笑啊！你不是好好地站在這裡嗎？」她出現明顯的動搖，強擠出笑容回應我，「我可不准你拿自己的生死來開玩笑喔！」
「不，因為妳不覺得很奇怪嗎？大家都當我透明似的。」
「甚麼透明啊？超能力遊戲嗎？你還真是中二病呢！對我沒用喔！」
騙人，剛剛買鯛魚燒的時候，妳明明就知道別人看不見我。
但是，還有謎團沒解開，為甚麼我死了仍然在這裡？為甚麼我能夠拿起物件？為甚麼她能看見我呢？
「那個……我不是出車禍了嗎？」
「甚麼？車禍？你才沒有出車禍。」她怒瞪著我，我覺得她的情緒很不穩定。
果然是那個吧！佛洛伊德提出人在面對極大壓力，心靈無法調和的時候，就會啟動防禦機制。
我女朋友啟動的防禦機制，是否認。她無法接受我死去，並嘗試否認這一事實。
四周開始躁動起來，一些路人慢慢聚集並圍觀著我們。
現在必須先安撫她。
「沒事沒事！我不會離開妳的！」我伸手輕撫她的頭。
「真的嗎？」
「當然啦！傻瓜，我甚麼時候騙過妳了。」
「你要遵守承諾喔！」她淚眼汪汪地看著我。
我點了點頭。
然後我看向四周，人們議論紛紛，像蟲子一樣嘰嘰喳喳的。還有個男人拿起手機，不知道是不是在拍影片。
對了，現在在旁人看來，應該是芳樺自己一個人自言自語，又突然情緒化地大聲哭喊。
我意識到這點，馬上一個箭步衝去那個拿手機的男人面前，沖他大吼：「誰允許你拍我女朋友了？」然後右腳順著奔跑的力道，狠狠地踢中他的蛋蛋。
他大概聽不到我說的話，但是中了我一腳之後馬上摀住自己胯下，面容扭曲地蹲了下來。他身旁的女人一臉擔憂地拍他的背。
我當然不放過這個機會，把他的手機搶過來，狠狠地往地上摔。伴隨著玻璃破碎的聲音，手機螢幕也裂開了。
「天啊！鬧鬼了！鬧鬼了！」
那個男人哭著鼻子鬼叫，我不禁嗤了一聲。現場混亂起來，大家的目光都從芳樺轉移到那個演小丑戲的男人身上。
「我們走了。」我趁亂拉著芳樺離開。
「哈……哈……我不行了。」
我們跑了一段路，總算離開了那個鬼地方。現在我們在商場一角，一個有著大片落地玻璃的地方，可以看見廣闊的天空下，一路延伸的低矮樓房和盡頭的小山丘。方樺氣喘吁吁地扶著牆，並示意我不要再走了。
我看了看手錶，現在已經五點。
我問她想去哪裡。我不知道她為甚麼會看到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陪她多久，但我心中有種預感，我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隔著玻璃，眺望遠方的景色。
「不如，我們去那裏吧！」她指著遠方的山丘說。山丘隔了大概步行半個小時的距離。
「但是，現在已經五點了。」
「五點正好，我們不是約好要看夕陽嗎？」
我支支吾吾地答應。
我也不知道說甚麼好。
於是，我們便一起步行至那座山丘上。
我們踩著石階，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往上爬，穿過沙沙作響的樹叢。到達山頂後，時間也差不多了。
天空的一端是藍色，往另一端慢慢漸變過去，另一端則是金黃色。雲朵也染上了黃昏的色彩，在空中勾畫出變幻無常的花紋。
金黃色的圓盤彷彿在燃燒自己的生命，在黑夜降臨之前歇盡所能照亮天空，但我們都知道它終究會退場。
方樺正在哭，淚水一顆顆滑過臉頰。
「需要嗎？」我遞出一張紙巾。
「討厭呢？我又沒有哭，你幹嘛給我紙巾啊？」她明明都哭成淚人了，卻還勉強擠出笑容。
我頓了一頓思考一下。
「傻瓜！」我的手放在她頭上，接著另一隻手強硬地摟住她的腰，把她拉過來。她驚訝地睜開眼，哭過的臉蛋順勢埋在我肩頭上。
然後，她在我的擁抱中哭了好久，直到夕陽徹底沉入地面。
入夜後，我們在一旁的長椅坐了下來，她挨著我的肩膀睡著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竄上來。我的知覺變得越來越薄弱，並貪婪地感受著芳樺的一切，洗髮水的香味，撩動脖子的柔順頭髮，隔著衣服傳過來的體溫，骨感的手……
一個老爺爺在眼前憑空出現，手上拿著一把大鐮刀。按他這一身形象，應該就是死神吧！
「你的時間差不多囉！你還想多留一陣子嗎？」他邊順著長長的鬍鬚，邊用沙啞的聲音問我。
「你是誰？是死神嗎？」
「沒錯，看來你已經知道自己死了。」
「如果多留一陣子的話，會怎麼樣？」
「你旁邊那位少女跟我進行交易，用自己一個月的生命來換取你逗留一天。你們還要繼續嗎？」
「一個月換一天？」我大吃一驚，之後不禁扶起額頭，芳樺那個傻瓜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
「對，就是一個月換一天。你決定怎麼樣？」他催促我回答。
「不，不用了。」我笑著回答。
「為甚麼呢？」他皺起眉頭不解地問。
「我這一生已經很滿足了。」
而且死人怎麼能夠成為活人的包袱呢！
「唉——那我們走吧！」死神嘆了一口氣。
這一生，傷心難過的事情有不少，遺憾的事情也有不少，我還沒有和妹妹和好。
但我認識了很多朋友，我和芳樺交往過，做過很多快樂的事情。
姑且，還是能昂首挺胸地說自己今生無悔吧！
死神帶走我之前，我親吻了芳樺的額頭，然後湊到她耳旁說：「不要太傷心了，妳的人生還很長呢！」
「許芳樺，我愛妳。」最後我還補了一句很自私的話。
不過，她聽不到吧！
明明已經沒有肉體，心臟卻痛如刀割。我強忍住淚水別過頭，跟著死神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