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中央空調的女人

　
　　匆匆趕到教室後，我駝著背從後門進入，然而在台上講課的老師看都不看我一眼。
　
　　學校這麼自由，難怪優芙成天翹課待在家裡畫圖。
　
　　我環視整間教室，很快發現倒數第二排有個空位。在空位隔壁，一名女同學正在搖頭晃腦。
　
　　她有著一頭漂染成灰色的及肩短髮，身穿春季的米白色針織毛衣，雪紡材質的棕色及膝裙，成套的貝雷帽則放在腿上。
　
　　我悄悄在她左側坐下，與她保持一個空位的距離。
　
　　果然是那個家裡在賣鹹光餅的女孩子，徐書妍。
　
　　她很努力想把上課的內容聽進去，但眼睛根本沒張開。肩膀以上不停搖晃，隨時倒地都不足為奇。
　
　　因為廟會繞境導致鹹光餅訂單大增，最近她都是這種狀態。
　
　　雖然家裡經營鹹光餅的百年老店，她的打扮卻意外的時髦。雖然打扮時髦，動作卻像樹懶慢悠悠的。雖然動作慢悠悠的，腦袋卻意外的靈光。
　
　　第一次在夜市的鹹光餅店見到她時，我還以為她是不小心迷路，才會在鹹光餅的小山堆中忙得團團轉。
　
　　這樣的強烈反差使大家對她印象深刻，甚至以高得票率獲選為班代。投票結束後她那幅泫然欲泣的模樣，至今仍保存在我的手機中……僅供學術用途。真的。
　
　　為了飼養小熊貓，我成了鹹光餅店的熟客，跟這位看板娘的交情也不錯。
　
　　但是……就算交情再好，我也不能整堂課盯著那雙綁帶高跟短靴之上的雪白小腿，否則一定會被當成變態。
　
　　我把手機藏在桌底，用巴哈姆特APP打開小屋，逐條閱讀讀者留言，回覆少數巴友寄來問八卦的站內信……還要忍耐被通知射滿臉的竊笑，真是痛苦。
　
　　◇◇◇
　
　　『女主角好可愛喔～舔舔舔舔舔』──我也這麼認為，畢竟是以我家的小熊貓為原型。
　
　　『被鹹光餅收買的偉人怎麼感覺超可以www』──只要可愛就好了嘛。
　
　　『我會寫一篇把八百字以內的感想給你的。』──等等，為什麼有人在場外的版本偷藏星爆圖？
　
　　當我準備狠狠噓這則留言時，小樹懶徐書妍突然發出驚呼。
　
　　「咦、咦──」
　
　　我抬起頭，發現老師已經不見，班上的人也少掉大半。專注於網路世界的我，根本沒注意到下課鐘聲。
　
　　「──你也有用巴哈嗎？」
　
　　徐書妍挪動屁股，移到我身旁的座位。
　
　　可能是常常跟優芙相處的緣故，我對可愛的女孩子還滿有抵抗力的，即使靠得這麼近，也不會感到不自在。
　
　　是啊──我簡單答道。
　
　　「哇……這是你寫的小說嗎？」
　
　　「呃、對。」
　
　　她不是那種會大肆宣傳別人秘密的人，讓她知道我的網路身分也無所謂。
　
　　「好多回應喔……」
　
　　「哈哈……這次運氣比較好啦。」
　
　　小樹懶雙眼發亮，擅自伸出食指滑動我的手機。不只肩膀緊貼我的上臂，鼻息吐上我的手臂，連柔順的髮尾都輕輕搔癢我的脖子──言回前收，窩對女孩子的抗抵力沒有一點點。

　　


　
　　「那個……也差不多看夠了吧？」
　
　　「……」
　
　　她滑動螢幕的手指突然停止，身體緩緩靠上我的肩膀。
　
　　淡淡的香氣讓我的腦袋一陣暈眩，我今天是走桃花運嗎？
　
　　「……鼻要鞭炮……鼻要繞境……鼻要鹹光餅……嗚嗚……」
　
　　徐書妍的夢囈惹來周圍同學的訕笑，我趕緊戳向她的太陽穴，刺破她的惡夢泡泡。
　
　　她撐著桌子，甩了甩腦袋，但臉上仍掛著倦容。
　
　　「嗚、對不起……最近一直做惡夢……」
　
　　「下午還有課嗎？我送妳回去吧。」
　
　　「不用啦，我沒問……題的……」
　
　　啪──小樹懶一頭栽在堅硬的桌面上。
　
　　「……鼻要巴嘎冏……窩要一例一休……反對鹹光餅……嗚嗚……」
　
　　真想讓優芙看看她最喜歡的點心是由多少人的痛苦烘焙而成的。
　
　　◇◇◇
　
　　我陪著徐書妍搭上開往夜市的公車，車上只剩博愛座，我握緊拉環對抗海盜船似的公車。
　
　　徐書妍原本也伸長右手，想搆住高掛在天的白色拉環，但身高只有一百五十齣頭的她，即使腳下有高跟短靴也力不從心。
　
　　最後她只能哀怨地攤在扶桿上，猶如槁木死灰。
　
　　擔心她這副模樣會再次引來關注的目光，我趕緊開起話題。
　
　　「對了，妳也有在用巴哈嗎？」
　
　　「是啊……」
　
　　「真巧欸，以前都不知道呢。」
　
　　「畢竟平常不會特別說嘛。」
　
　　小樹懶像是想到什麼，緩緩抬起頭。
　
　　「話說回來，你該不會是小說達人吧？」
　
　　「呃──沒錯。」
　
　　我猶豫了一會兒才點頭。剛才她有看到我的暱稱，只要稍微調查達人身分就會曝光，沒有隱瞞的必要。
　
　　「哦……真巧。」
　
　　「什麼？」
　
　　「我也是小說達人耶。」
　
　　「喔是喔…………啥？」
　
　　小樹懶語氣平穩，似乎是睡昏頭了。
　
　　「妳是達人？」
　
　　「是啊。」
　
　　「小說達人？」
　
　　「從高中開始就是了。」
　
　　「是巴哈的沒錯吧？」
　
　　「不然你覺得是莫札特的嗎……」
　
　　再三確認過她的眼神沒有半點謊言後，我的情緒頓時激昂起來。
　
　　「竟然有這種事？簡直就是輕小說的劇情嘛！」
　
　　「畢竟小說達人沒有多難申請嘛。」
　
　　「認識這麼久了，居然現在才發現……」
　
　　「我在學校幾乎沒開過巴哈，沒發現也很正常。總覺得被發現自己在寫小說還挺害羞的……哈哈哈……」
　
　　小樹懶十指交扣，低下耳根子紅透的小腦袋。
　
　　好想把她的貝雷帽拿下來，狠狠摸她的頭──克制一點啊我的淫念。
　
　　為什麼嬌羞的女孩子這麼可愛呢？好想看看我家小熊貓嬌羞的時候會多麼驚為天人。
　
　　說到小熊貓，我想起家裡的飼料庫存已經見底，待會買點鹹光餅回去吧。
　
　　下公車後，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大部分的話題都繞著巴哈轉。
　
　　夜市尚未開始營業前，白天只有偶爾駛過的機車，還有零星的當地住戶。
　
　　大部分的店家都拉下鐵捲門，只有徐書妍家的鹹光餅老店舖為了近期的繞進活動而加緊趕工。
　
　　靠著身為常客的老交情，我順利買到十九歲美少女熬夜趕工的手製鹹光餅。
　
　　「謝謝你陪我回來，我有多裝幾個給你喔。」
　
　　「哦、太感謝了。」
　
　　「話說回來，你怎麼這麼愛吃鹹光餅呀？我光是看到就……嘔……」
　
　　徐書妍撇起嘴唇，向後退了好幾步，對我手中的紅白背心袋展現赤裸裸的恐懼。
　
　　「其實不是我愛吃，是我的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女孩子？」
　
　　「嗯，是啊。」
　
　　聽到我這番話，徐書妍不知為何突然垂下肩膀，兩眼無神地望著我。
　
　　這種情況……難不成我真的開始走桃花運了？
　
　　「……怎麼了嗎？」
　
　　只見她閉上眼睛，緩緩垂下頭，及肩短髮隨之晃動──
　
　　「書妍小姐？」
　
　　身體開始左搖右擺，腳步也越來越凌亂──
　
　　「那個……妳還好嗎？」
　
　　穿著短靴的腳扭成內八字，潔白的膝蓋一彎，接著身體向前癱軟──
　
　　「小心！」
　
　　她直接倒進我的胸口，我順勢接住她的肩膀。
　
　　我真是個罪惡的男人，居然在迷戀我的少女面前提及其他女孩……但是我只鍾愛優芙一個人，我們之間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鼻要鳳梨酥……鼻要花生佬……鼻要肉脯餅……嗚嗚……」
　
　　「……」
　
　　懷裡的小樹懶再度陷入噩夢循環。
　
　　幸好她沒聽見我的內心獨白，要是我的小劇場被她寫成小說發到巴哈，我一定會身敗名裂。
　
　　我像求神問卜搖動籤筒似的，再次把她從惡夢中搖醒。
　
　　「妳還好吧？」
　
　　「嗯……」
　
　　「早點回去睡吧。」
　
　　「好……」
　
　　小樹懶打了一個哈欠，聽話地走回店內。這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啊、對了，要不要加個巴哈好友？」
　
　　「咦……」
　
　　她先是頓了一會兒，才緩緩回過頭。猜想她或許沒聽清楚，我又重複一遍問題。沒想到──
　
　　「欸、這個有點……」
　
　　「不方便嗎？」
　
　　小樹懶面露難色，眼珠子咕嚕咕嚕轉，兩隻食指騰在空中胡亂畫圈，像是想掰出一個得以拒絕的正當理由。
　
　　這傢伙就是這樣，沒辦法拒絕別人的要求。像是投票選幹部時，明明只要告訴大家自己家裡的情況，同學們也不會強迫她擔任班代……因為這種濫好人的個性，班上同學甚至當著本人的面稱她為「中央空調」。
　
　　「我說啊，妳偶爾也該試著拒絕別人吧？」
　
　　「對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只是如果不懂得拒絕，這樣會很辛苦吧？」
　
　　「哈哈……我就是這樣的人嘛……」
　
　　徐書妍露出無奈苦笑，自然垂下的雙手輕輕交疊著。
　
　　「總、總之，不方便的話我們以後再來加好友，今天就先這樣吧。」
　
　　「也不是不方便啦……自己的作品被認識的人看到，真的很不好意思嘛……」
　
　　她垂下細長睫毛，嘟起櫻色嫩唇，臉頰染上紅暈，雙腿不安地扭捏──我的大腦突然有種五雷轟頂的震撼感。
　
　　因為平常只會接觸優芙那種個性強勢的女生嗎？我從不知道嬌羞的女孩子具有如此強大的殺傷力。
　
　　「果……果然還是加一下好友吧！」
　
　　「欸、欸欸欸？剛才不是說算了嗎！」
　
　　「我反悔了！」
　
　　「咦咦咦──」
　
　　最後。
　
　　在我的苦苦哀求之下，小樹懶做出退讓。
　
　　只要我找到她的巴哈帳號，她就會接受我的交友邀請。不過在班上仍不能聊到有關巴哈的事。
　
　　「小說達人」徐書妍寫的究竟是何等曠世巨作，甚至隱瞞到這種地步，她越是不說，我就越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真的太害羞了啦──即使身為優芙神教的教主，見到小樹懶蘋果似的通紅臉蛋時，我還是忍不住心動了。
　
　　拜託您原諒我吧，優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