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人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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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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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社團活動之後,薩加娜‧文瑜就一直心神不寧。雖說來代課的賀輔看上去個性爽朗、不像是壞人,但他對學校裡的怪談熱心到找校刊編輯社探聽消息,事後讓她越想越不對勁。

  「那個不會被發現吧……」

  吃完午餐後,她獨自倚著走廊上的欄桿忖道:之前學校特地找除妖師來調查後不了了之,以為這就不需擔心了,但那個數學老師看起來是認真的,最近是不是該低調一點?

  「妳發什麼呆?」「曉琴,我──」

  文瑜回過頭,只見平時欺負她的黑長髮少女一手拎著空紙便當盒,一臉不屑地瞪著她。正當文瑜打算找些理由矇混過去時,曉琴就冷哼一聲:「誰准妳叫我名字?噁心死了。」

  文瑜壓根沒有吵架的心思。身為值日生的她沒多說話,見裝空便當盒的塑膠箱快要滿出來,便默默蹲下清理。不料另一個還沾著油水的便當盒就落在她上臂,隨後滑入箱內。

  「喀!」「妳……」

  原先沒想反駁的文瑜也終於咬著牙抬起頭,但曉琴仍舊一臉嫌惡:「老是裝作一副很可憐、受害者的樣子,明明就是想佔人類便宜的妖怪。看見妳就不爽。」

  「喂,妳從剛才開始都在說些什麼?」

  低沉的男聲突然從曉琴身後傳來,她一驚回過頭,只見不知何時就開始在此的賀輔雙手抱胸、表情嚴肅。

  曉琴鐵青著臉、一言不發,而文瑜卻也神情尷尬、微微頷首:「賀輔老師……」

  「我不知道妳們有什麼過節,我沒興趣;但是如果妳只是因為對方是妖怪就欺負她,我不能坐視不管。」

  賀輔板著臉,直盯著曉琴的雙眼,但她也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所以你只是因為她是妖怪就偏袒她嗎?」

  「我沒這麼說。學校裡面不能有種族歧視,至少在我面前不行。」

  「歧視?每個人都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說要跟妖怪和平相處。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偷偷用妖術?要是爆走傷到人誰來負責?」

  「想融入人類社會的妖怪,都努力克制自己。」

  「努力了又怎樣?失敗出事了就雙手一攤?這些妖怪都是不定時炸彈吧?」

  「妳再──」「老師,沒關係。」

  就在兩人越說越上火之際,反而是文瑜先開口。她垂下頭,沒讓賀輔瞧見表情:「曉琴說的也對。」

  賀輔還沒能理解文瑜怎會突然這麼說,一時語塞。曉琴則咬著下唇,把原先還想用來反駁的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話:「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妳態度──」

  正當賀輔一手叉腰,還想再說上幾句時,幾步之遙外又傳來另一道聲音。

  「喔喔喔,不要吵起來。」萊昂臉上掛著微笑,邊朝眾人揮手,邊步態優雅地走了過來:「出了什麼事?」

  他將目光投向賀輔,偏偏臉上太過燦爛的笑容讓賀輔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中,文瑜提起塑膠箱輕聲說道:「沒什麼事,我先去回收室了。」

  見文瑜離開,曉琴也哼地一聲、往反方向掉頭就走。儘管賀輔想叫住她,萊昂卻搶先一步伸出手橫在他面前。

  「你去忙你的吧。」萊昂將臉湊近賀輔,表情也不若剛才笑容滿面;他以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量說道:「這裡交給我就好。」

  賀輔本還有些不情願,但見萊昂一副胸有成竹又不打算退讓的樣子,只能嘆口氣:「隨便你。」

  萊昂輕輕一笑,隨即快步跟上曉琴。而賀輔轉頭看了二年三班教室一眼,其他學生不是趕緊撇開視線,就是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他難掩尷尬地走進教室,拿走上午講課時忘在講桌上的課本後便離開。

  只不過當賀輔打算前往原先預定的目的地時,卻又被另一名學生搭話。

  「咦?你是校刊社的──」

  「對,我是蒼晴。」蒼晴搔了搔滿頭凌亂的棕髮,猶豫了半晌後才決定開口:「老師,我覺得有些事情告訴你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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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別走那麼快嘛!」

  萊昂嘴上雖這麼說,仍一派輕鬆地跟上曉琴:「介意跟我聊聊嗎?」

  曉琴默默走下階梯來到中庭,雖然沒回話,但也沒趕走始終跟著的萊昂或顯露不耐。

  「我記得妳是──」萊昂裝做在思索,過了幾秒才微笑著說道:「威爾納‧曉琴,對吧?」

  曉琴難掩驚喜地回過頭:「老師你記得……」

  「Bien sûr (當然),樂團裡每個人的名字和樂器我都記得。」萊昂用手指了自己的腦袋,隨即話鋒一轉:「不過這個姓氏,你認識威爾納‧瓦格嗎?」

  「她是我爸爸。」「果然呀。」

  威爾納‧瓦格是國內頗負盛名的作曲家,從電影、電視劇和動畫都能聽到他的作品。在古典樂體系上適當融合現代技法讓他的配樂高雅貴氣,卻也不會因此遠離庶民。與此同時,他也曾以鋼琴家的身分演奏自己的作品。然而雖在藝術上頗受好評,他也從不掩飾自己厭惡妖怪,希望將妖怪從人類社會中驅逐出去的立場。

  「我很喜歡你父親的配樂。」萊昂順勢帶著曉琴走到樹下的石板凳旁,輕拍掉灰塵後便坐下休息:「去年的演奏會我還有去聽呢。」

  曉琴臉上雖閃過一絲喜色,卻馬上被落寞取代:「可惜以後都開不成了。」

  事情發生在暑假。當時和友人聚餐的瓦格不巧被捲入妖怪妖力爆走而失去理智的事件。儘管除妖師迅速趕赴現場壓制對方,並無重大傷亡,但瓦格作為命脈的手指卻也因此受到永久傷害。雖說不至於對日常生活造成太大影響,但要如以往以鋼琴家身分站上舞台恐怕是難以成真的願望。

  當時從新聞得知消息的萊昂也難掩震驚。儘管輿論大部分還是同情,但也難免有「反妖怪派健將求仁得仁,遭妖怪所傷」的揶揄。新聞騷動了幾天,最後仍不了了之,徒留看來沒有盡頭的賠償官司。

  「唉,賀輔那傢伙──應該說賀輔老師才對,腦袋雖然很聰明,但有時很死板哪。」萊昂邊說邊忍不住偷笑:「我回頭再幫妳教訓他。」

  曉琴表情不若先前那麼消沉,但還是有些言不由衷:「沒、沒關係……」

  萊昂沒有多說;他雙手撐在身後,仰望著藍天,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你討厭妖怪嗎?」

  用眼角餘光確認曉琴點頭後,萊昂回過頭,盯著她優雅一笑:「那你討厭我嗎?」

  「怎麼會!我不會討厭老師──」話才說出口,曉琴就又別開視線:「老師你不要誤會喔!真的只是不討厭而已。」

  「但是我留著吸血鬼的血呀。」「那、那是……」

  曉琴吞吞吐吐,想了好幾秒才辯解:「因為老師你說過你是混血,不是純種的妖怪。」

  「吸血鬼會的妖術,我也能用一些。」萊昂站起身,聳聳肩輕問道:「還是妳決定要討厭我了?」

  見曉琴低下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萊昂猜想她大概是聽進去了,也才乘勢說下去。

  「之前練團時我說過,你們小提琴不能只顧著拉,要聽其他聲部對吧?單論技巧,妳們都拉得很好,至少比賀輔好,但是樂團是個團隊,要傾聽彼此的聲音,音響才會和諧。」

  萊昂回過身面對著曉琴,從坐在板凳上的她看來,他高挑的身形益顯修長。

  「社會也是這樣的。我不會要妳一定非得跟妖怪和諧相處不可,但是稍微收斂自己的音量,聽聽他們的音色如何呢?到那時還是討厭的話,那也沒關係。」萊昂雙手壓著膝蓋,微微蹲下,讓自己的臉和曉琴處在同樣高度:「不過找人麻煩這種事情就別再做了,可以嗎?」

  曉琴別過臉、噘著嘴,並未允諾。萊昂也沒打算再說下去;他輕嘆口氣,看了眼手錶後話鋒一轉:「離午休結束還有點時間,要陪我去趟美術教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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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術教室有兩間,會瞪人的肖像畫在二樓那間。」

  曉琴帶著萊昂來到藝術大樓,一樓的東側是平常交響樂團使用的大排練室,另一側則是除了擺著一架鋼琴,和一般教室相去不遠的音樂教室。

  「那幅畫很有名嗎?我一講妳就知道是哪幅。」

  「傳了有陣子了。而且這學期因為校刊社寫專欄的關係,大家又更關注怪談。」曉琴順手將長髮撥到耳後,苦笑了聲說道:「原先我不信的,但大家越講好像越有一回事。」

  萊昂追問道:「專欄都寫些什麼呢?」

  「怪談出沒的地點和內容,就貼在行政大樓一樓的走廊。」曉琴來到走廊盡頭,隨即扶著扶手上樓:「不過我聽說後來被學務處要求不準再寫了,詳情你可以問我們班上校刊社的人。」

  想到自己平常看不慣的文瑜也在校刊社,曉琴本想多酸幾句,但見萊昂似乎專注地思索著,再加上才剛被勸誡一番,終究還是沒再多說。

  另一方面,萊昂跟在曉琴後頭,暗自忖度著:跟從賀輔聽說的情報基本上一致;不過怪談已經傳了一陣子,而因為校刊社的專欄才再次被注意嗎?

  「嗡──」「嗯?」

  才剛踏上二樓,就聽到一陣擴音喇叭啟動的低鳴聲。萊昂一手扶著欄桿,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原來是中庭擺了幾個喇叭,一個看上去年約三十歲的男老師正四處走動確認音響,其他幾個學生則在附近三三兩兩交談,但因距離太遠聽不清內容。

  「那應該是熱舞社吧?」曉琴站到萊昂身旁,看了一眼後說明道:「每週五下午學校都會安排不同社團或志願者表演,像是國樂社、熱音社也上台過。」

  「這樣呀……」萊昂頗感興趣地點點頭,隨即走向身後的美術教室。

  「叩叩!」「請問是──」

  由於從前門能看見有名女性背對著門口,在角落的桌子使用筆電,萊昂禮貌性地用指節輕敲門扉。聽見聲音的女子邊應了聲邊回頭,她一手按著自己微捲的棕色長髮,邊走了過來:「曉琴跟……萊、萊昂老師!」

  「呵呵,萊昂就可以了。」

  美術老師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化著淡妝的臉上幾乎沒有歲月的痕跡。儘管如此,一見到萊昂的她仍忍不住從桌上拿來手鏡,難掩緊張地確認儀表都在最佳狀態。

  「我有聽說您來我們學校指導交響樂團,一直想親眼見見您。」她說完後查覺到萊昂有些疑惑,才連忙解釋道:「我、我有訂閱你的Itube頻道!萊昂沙龍真的很有趣!」

  儘管這位美術老師平常上課就沒什麼架子,但如此熱情的態度仍讓曉琴覺得新奇。她看向一旁的萊昂問道:「咦?老師是Ituber嗎?」

  萊昂都還沒開口,美術老師就搶著解釋:「萊昂老師每個禮拜都會上傳萊昂沙龍的節目,跟觀眾聊藝術,他的講解既風趣又親民喔!」

  當事人一手撫著後頸,刻意露出有些靦腆的微笑:「被專業的美術老師這麼稱讚,真不好意思。」

  「哪裡哪裡,我都要看你的影片學習了!你本人真的跟影片裡一樣──」美術老師話說到一半,才猛然會意過來學生還在場,連忙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但春風滿面的表情早就說明一切。

  萊昂似乎早就習慣類似場面,他用手掌輕撩起自己的瀏海後,食指擱在鼻頭前,低聲向曉琴微笑道:「剛才的事情,答應我對大家保密喲!」

  曉琴看萊昂的臉突然湊近,雙頰也不自覺紅了起來:「啊、是……」

  「那萊昂老師來這裡有什麼事情嗎?」

  「我聽學生說這裡有張會瞪人的肖像畫,想來見識一下。」萊昂見對方是粉絲,也順手推舟補充道:「說不定能作為下次節目的題材呢!」

  「那、那就太榮幸了!」美術老師脫口而出後,才趕緊收斂態度,咳了聲故作正經:「萊昂老師的話說不定就能搞懂怎麼回事。」

  美術教室比普通教室大上一半,儘管如此,活動空間幾乎都被長條桌和置物櫃佔滿,實際上僅留有桌間狹長的走道。老師領著萊昂和曉琴來到教室後方,布告欄上貼滿了印有古今名畫的海報或美術展的宣傳,另外也不乏學生的優秀作品。

  「就是這張。」

  在萊昂興致昂昂地鑑賞著學生作品之際,美術老師指著布告欄略偏右的一張肖像畫,而曉琴也點頭附和。



  「喔,古斯塔夫‧庫爾貝(Gustave Courbet)的自畫像是吧?」萊昂一手撫著下顎,看了眼畫就評論道:「難怪會傳出那種傳言咧。」

  「不愧是萊昂老師,馬上就知道是誰的作品。」「老師,那位庫爾貝……很有名嗎?」

  「庫爾貝是法國人,也是寫實主義的代表人物。他主張畫作應該拒絕誇飾情感,直接取材自生活。」萊昂站到畫的前方,邊端詳著畫作邊向曉琴解釋:「他最有名的宣言就是他不會畫天使──」

  見萊昂的視線瞥了過來,美術老師瞭然地接了下去:「因為他沒見過天使。」

  萊昂滿意地頷首:「哈哈,要是他見過妖怪,大概就會畫妖怪了。」

  美術老師像個被稱讚的學生一樣,臉上藏不住笑意,但很快就話鋒一轉:「這幅畫擺在這裡好幾年了,也一直有學生說他會盯人。最近傳言甚至變成被他盯上的學生會生病呢。」

  「嗯?妳說傳言『變了』?」萊昂回過頭,語氣中難掩訝異。

  「以前的學生只是開玩笑在說庫爾貝的肖像會盯著人看,是最近才聽說會生病的說法。」

  曉琴雖然之前說著不信怪談,仍面有難色退了好幾步:「被那種肖像盯著看,難怪會不舒服……」

  美術老師苦笑著說道:「不管怎麼說,畫就是畫,不會盯著人看,當然也不會讓人生病。對吧?萊昂老師?」

  「嗯,生病的事情我是不懂。」萊昂一下站在肖像左邊、一下又移動到右邊,看了畫好一晌才回過頭:「不過作為藝術家,我倒覺得他會盯著人看這件事情──」

  他的嘴角揚起魅惑而狡黠的微笑,恰似尋獲獵物的吸血鬼:「或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