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銀白色的邂逅
本章節 10933 字
更新於: 2022-01-07
清晨時分,少女站在墓園一角。
有如絲絹的銀白長髮,沿著肩膀落在軍裝大衣後面。
對少女來說尺寸稍大的大衣,看得出有不少歲月的痕跡,但設計耐用和保存良好,讓它還能繼續穿好一段日子。
少女腳邊放著拖拉式行李箱,早朝的墓園裡只有她一個人。
淺翠色的雙眸前方有一個新建的墓碑。
冬日的晨間很冷,薄薄櫻唇呼出的氣息都化成了白霧。
「其實是應該獻花的,不過我想院長您更喜歡這個。」
少女從大衣口袋取出一個掌心大的小瓶。
她打開瓶蓋,把瓶中的液體傾灑到墓前,淡淡酒香頓時四散。
「孤兒院的大家都安頓好了。話雖如此,在那些孩子長大成人之前,請您一定要好好保佑他們。『都死了還要幹活』之類的抱怨我一律不聽喔。」
在莊嚴的墓園開玩笑或許不太合適,但現時四下無人,不會有人有意見。況且她認識的院長,最不擅長嚴肅的氛圍了。
懷念的心情湧上心頭,為了不讓眼眶變得更濕潤,少女搖了搖頭。
我還以為自己沒那麼易掉眼淚呢……
少女深呼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
她看了看戴在手腕內側的手錶,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那、我也是時候要走──」
少女正準備離開,此時,一陣寒風突然吹來。
她用手按住隨風飄揚的銀髮。為免沙子吹進眼睛,緊閉雙目。
待風聲停下,她才緩緩張開雙眼。
最初映入她眼簾的,是陽光和墓碑形成的影子。
──看上去有如一個人靜靜佇立。
那簡直就像……
其實看仔細一點,並沒有真的那麼像人影。
這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她非常明白。
即使如此……
少女輕輕咧開嘴角。
「──我起行了,院長。」
*
未經人手開闢的遼闊丘陵。
時值冬季,滿佈丘陵的禾草都化成一片金黃,依稀可數的樹木亦只餘下無葉的枝幹。
微風將禾草吹得沙沙作響。
淡金髮色的少年──洛斯特.羅得維亞正單膝蹲地,藏身於丘地的禾草之中。
深邃的臉孔兼具剛和柔兩種氣質。與十七歲年齡相稱的樣貌雖則未能稱為成熟,但碧藍雙眼的目光卻帶有年紀以上的沉穩。
他從禾草中探出頭,手上拿著手提式望遠鏡。
「薩赫麥特嗎……竟然來到這邊了……」
透過望遠鏡,能窺視到遠方有幾隻在禾草間穿梳的赤紅獸影。
外形與獅子有幾分相像。但「牠們」可不像百獸之王那麼溫馴。
擬獅種歪獸──薩赫麥特。
距今六十年前陡然面世,被統稱為<歪獸>的侵略生物群。
歪獸出現的原因是未解之謎。異星而來之物、突然蘇醒的古代物種、某國研發的失控生物兵器……諸如此類的說法很多,但全都拿不出有力理據。
但有一件事是世人都清楚明白的,那就是──牠們危險至極。
歪獸有襲擊人類的天性,而棘手的是牠們擁有和一般猛獸不同的特異性。
歪獸的身體組織,能隔絕所有牽涉物理現象的傷害。單純的刀劍和槍炮、火燒及水淹,都對牠們無效。
──堪稱絕對的防禦能力。
因為這種特異性,普通人對上歪獸根本無計可施。
「一、二……總共五隻啊,以薩赫麥特來說是個小群體耶。洛斯特,怎辦?」
在旁邊問話的,是一把慵懶的聲音。
額上綁上鮮紅色頭巾的少年──費恩.月.塔沃夫。他正以手中嵌刃步槍的瞄準鏡,監視著赤紅擬獅的一舉一動。
費恩的身高超過一米九,比洛斯特高出整整一個頭。現在是因為蹲身於禾草之間,兩人的視線才幾乎平高。
「費恩你從這兒能夠打中牠們嗎?」
「唔……只求打中還是有辦法,不過考慮到距離和風偏,可別期待我能靠狙擊把牠們打斃。」
「足夠了,先發制人本身就有優勢。那麼──詠。」
洛斯特將視線移向另一名同伴。
以髮簪固定的頭髮,有著烏黑的髮色,瞳色的色澤也與頭髮相同,主張她來自遙遠東方的華國血統。小巧的臉龐上,有一雙不太看得出表情的垂眼,左邊眼角下長著一顆美人痣。
「在費恩以射擊打亂薩赫麥特陣腳的時機,我和妳上前一氣將牠們解決,行嗎?」
「……嗯,行。」
詠的回答很簡潔。
她的全名是詠.月.塔沃夫,和費恩是兄妹。因為費恩是養子,所以兩人並沒有血緣關係。
費恩在同輩之間長得特別高大,而詠則是相反,長得特別嬌小。和必須蹲身的洛斯特他們不同,詠只是屈膝便能把自己藏好在禾草之間。
三人的服裝都是白色作主色,配以藍色裝飾的制服。衣裝的款式各異,但能夠看出設計上的統一感。
決定好作戰方針,洛斯特操作耳機,向別處的隊友報告。
『在這種地方真的發現到歪獸嗎……知道了,要不要我們去你那邊幫忙?』
「不,時間久了有被發現的風險,現時確認的數量我們能處理。」
薩赫麥特一般以十隻以上的數量出沒,而現時見到的群體總數只有五隻,以薩赫麥特的群體來說規模很小。
既然如此,先下手為強──洛斯特判斷速戰速決是最佳的做法。
『了解。那我們繼續原定的路線巡視,有什麼狀況就趕快聯絡。』
雙方通訊結束,洛斯特等人亦開始行動。
費恩留在原地,觀察擬獅的動靜並作狙擊準備。洛斯特與詠則是兵分兩路,不著痕跡盡可能地接近。
「……這邊是洛斯特,我準備好了。詠妳那邊如何?」
判斷再前進會被察覺,洛斯特停下了腳步。
『嗯……隨時可以。』
詠的回應一如預想。比起自己,詠在潛行之上更得心應手。
「很好。費恩,聽到嗎?你隨時可以開始了。」
『收到了。那麼……我就開始狙擊囉。』
費恩話聲落下的一瞬──「砰」的槍聲隨即響起。
這發槍聲就是信號。洛斯特和詠同時從禾草飛身而出。
砰、砰──
發出深紅色光芒的子彈在空中劃出軌跡,接連射向薩赫麥特。遭到突襲的薩赫麥特慌起來,胡亂地走跳。
洛斯特目光落在最近自己的一隻,奔馳的同時拔出腰間的兩把佩劍。
雙劍在他手中,展現出蒼青色的光芒。
就算如何慌亂,薩赫麥特感應到敵意還是知道要自衛。牠放聲雄叫,飛撲向洛斯特。
薩赫麥特的重量有足足二百公斤,支撐那副身軀的四肢也強力非常。一旦被牠撲倒,以洛斯特的體格只能任牠魚肉。
當然洛斯特無意讓牠得逞,急速煞住腳步的他,將左劍移至身後。
這是劍技的起手式。
龍態劍.龍牙──
蒼青劍閃突放而出,直直貫穿薩赫麥特在飛撲時露出的腹部。
相當於歪獸血液的漆黑粒子,從劍造成的傷口溢出,薩赫麥特的身體撞落地面、倒下,從此不起。
──先是一隻。
同時間,詠亦沒有閒著。
詠的武器是穿戴在雙手和雙腳的護甲。配合嬌小體型調整的護甲,尺寸也比標準的小上一號。
只不過體型上的小,不代表她力量也小。
她的拳甲發出嫩綠色的光芒,出拳速度又猛又快,足以留下殘影的拳擊,每一拳都深深陷進薩赫麥特的身體。
從詠小巧可愛的形象是難以想像,但自幼便修習武術的她,拳腳威力可是令人瞠目乍舌。薩赫麥特身上被打出一個又一個的拳印,硬生生被擊斃。
歪獸那絕對的防禦能力,在洛斯特等人面前毫無作用。
這是因為洛斯特他們是<操捻者>。
操捻者和普通人不同的地方,是體內有叫作「捻腺」的特殊器官,由捻腺產生的捻流粒子,能通過接觸對歪獸的身體組織進行結構性破壞,使牠們的絕對防禦能力失效。
洛斯特他們武器上發出的光芒,是捻流粒子產生的光──擊敗歪獸的唯一手段。
這種專為對抗歪獸而生的力量,就在歪獸誕生後不久,出現在少數人類身上。
突然顯現的捻流之力,和歪獸的誕生一樣是個未解謎團。
但原因和原理只是次要,對人類來說最重要的,是可以對抗歪獸的事實。
洛斯特和詠各解決了一隻薩赫麥特,餘下還有三隻。
薩赫麥特數量上的優勢已不存在,接下來便是三對三……正當洛斯特這麼想的時候──擬獅的身影卻在後退。
下一瞬間,三隻薩赫麥特全都背向洛斯特和詠,拔腿逃跑。
──逃了?
種類繁多的歪獸中,薩赫麥特是屬於好戰的一種,還未交鋒便逃跑不合其習性。
但比起探究因由,在逃掉之前將牠們討伐才是當務之急。
用四隻腳奔跑的薩赫麥特速度非常快,要把三隻全都攔截下來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
「費恩,集中火力在落後的那隻!」
洛斯特在耳機中呼叫費恩。
在三隻擬獅當中,有一隻跑得明顯較慢,奔跑的動作也不流暢,大概是被費恩的槍擊打傷了腳。
逐二兔不得一兔──那麼就把能夠拿下的一隻確實地拿下。
『話說在先頭,單靠射擊很難讓牠停下來啊。』
「那讓我來,你讓牠再減慢一點速度。」
洛斯特並沒有從後追趕,而是繞道往薩赫麥特的行進路線前方。
同時──他將手中雙劍左右拼合。
洛斯特使用的劍,是名為雙裝劍的武器。
重視靈巧性的雙劍、注重威力的合體劍。能在戰鬥中快速切換武器特性,是雙裝劍的特點。
有腳傷的薩赫麥特,奔跑速度只有正常個體的一半,但即使那樣也十分快。
體重和速度造就的質量,本身就是強力的武器,薩赫麥特更能硬化自己的鬃毛,在保護身體的同時加強撞擊威力。
從遠處射擊移動中的目標不易,但費恩的射擊支援確實有達到洛斯特的期望,減慢了薩赫麥特的奔跑速度。
多虧如此,洛斯特成功趕到了赤紅擬獅的前方。
剛站穩腳步,薩赫麥特已經近在咫尺。
連喘一口氣的空檔也沒有,不過──時間剛剛好。
洛斯特高舉合體雙裝劍,全身的力量經由雙手傳到劍身。
龍態劍.龍降──
劍重重揮下。猛烈的劍勢,只是一擊──只消一擊,迎面而來的薩赫麥特便由頭至尾,從中分成兩截。
變硬的鬃毛也好;強健的肌肉也好;堅硬的骨頭也好,毫無例外被一擊斬斷。
薩赫麥特一分為二,從洛斯特身側擦過,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揮落的劍沒有直接砍到地面,劍勢卻在禾草上硬生生壓出一道劍痕。
「費恩,餘下的兩隻呢?」
『詠她有試著去追,但實在沒法子,兩隻都逃掉了。』
『抱歉……』
「不,追不上是正常的,辛苦妳了。」
即使是帶傷的薩赫麥特,洛斯特也是有費恩幫助,好不容易才追得上。
以二足奔跑的人類,無論如何都不會比四足行走的擬獅快。洛斯特不會因為這理所當然的事責怪詠。
『比起這些,我說洛斯特你啊……跑到薩赫麥特正面也太亂來了吧。要是再慢個半拍,你整個人都會被撞飛耶。』
「我也是有你的槍擊支援才敢做啦……結果我也平安無事。」
『『結果』是這樣而已,你也不想想我壓力很大……算了,那、餘下的兩隻怎麼辦?現在要去追蹤我是覺得不太易……』
薩赫麥特有在地上留下足跡,雖然就如費恩所說並不容易,但要進行追跡也並非不可能……
「……不,今次就不追上去了。」
『喔?真難得,我還以為你會更積極點把牠們找出來收拾掉。』
「也不是沒有這個想法,可是……總覺得不太尋常。」
『不尋常……?』
詠問道。從通訊機傳來的聲音,能夠想像她歪著腦袋的樣子。
「薩赫麥特撤退得太快了。再說,在這一區碰見歪獸本身就很奇怪。」
洛斯特等人身處的地點,是自治都市<委涅斯>的近郊。包圍都市的白色防衛壁,從這兒也能勉強眺望得到。
在這一帶鮮少有歪獸出沒,警巡也是求安心的意義大於實際防範,會遇敵算是預料之外。
雖然委涅斯的防衛壁是為阻擋歪獸而築,但並不是說有了防衛壁便能安寢無憂。
對應歪獸災害的專門組織<捻擊騎士局>,正是洛斯特他們所屬的組織。
作為對抗歪獸的佼佼者,騎士局受國際公認,亦有著相當規模。委涅斯的歪獸防範工作,幾乎都由騎士局來承擔。
只不過,組織的大小和人手是否充裕是兩回事。能夠擔任捻擊騎士的操捻者人數,一直都不足夠。
人手不足而生的漏洞,騎士局有使用不同的方法填補,但凡是局員,誰都知道現在的防衛措施說不上是完善。
一般民眾沒有對抗歪獸的能力,要是歪獸在市中肆虐,後果不堪設想。
至今為止,尚未發生歪獸入侵委涅斯的事件,只能說是運氣好……不。
防衛壁能把歪獸攔截在外,但歪獸的種類繁多,能破壞、跨越防衛壁的歪獸也有不少。
真的只能說是運氣好嗎……?
洛斯特的心中冒出這樣的疑問。
被擊斃的薩赫麥特此時開始碳化。歪獸死後,遺體會高速化成碳崩解。歪獸生態的特殊性,令牠們身上的謎團更難以究明。
說回來……為何薩赫麥特會來到這邊?
動物有固定的活動範圍,歪獸也不例外。
當群體規模增加到一定程度,歪獸會擴展活動領域。騎士局有定期進行監察和討伐,在能把握的範圍下控制歪獸的數量和行動範圍。
薩赫麥特現時的生息地區,與這邊可是有著好一段距離。
為果腹而遠行狩獵──這個在一般動物身上通用的邏輯,放到歪獸身上並不適用。
歪獸能從空氣中直接攝取活動能量,基本上不需要進食。以生物來說,牠們有說是作弊也不為過的生存能力。
雖然說現實並不會事事都有合理性,但包括薩赫麥特幾乎沒有交戰意願在內,各種因素並列起來……果然還是讓洛斯特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洛斯特,怎麼了?一聲不吭的。』
「啊……抱歉,稍微在想些事情。」
『你該不會想改口說還是要去把薩赫麥特找出來吧……雖然說你是隊長,你說要去我們也只能聽你的……』
不太情願就是了──費恩在之後補了一句。
『……費恩、不坦率。』
詠的話不多,但開口卻總是一針見血,對象是費恩時更是不留情面。
『囉嗦。那班隊長大人你意下如何?時間拖久了要追跡可是會變得越來越困難。』
「不……預定不變。在附近多走一圈,沒有異狀便通知其他人收隊回程。」
不是說完全不在意,可是沒有根據,單憑不實的感覺讓整個班隊陪自己冒險,並非班隊長該做的決定。
*
約雷希姆捻擊騎士訓練學院。
建在委涅斯的騎士局用地內,有著最先端設備的捻擊騎士訓練機構。
結束市外警巡的洛斯特一行人,把身上白色的騎士制服替換成以黑色作基調的校服。
他們是約雷希姆最高年級的五年級生,隸屬五年C班。
班級全員來到學院餐廳坐下,掛在餐廳牆壁的時鐘,時針剛好指向了十一時。
以時間來說剛好在早餐與午餐中間,微妙的時間帶。
餐廳裡的學生只有洛斯特他們五年C班的成員,總共七人。以足以容納百人以上的食堂來說,人數是有點冷清。
時間尷尬是一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果然還是時期正值寒假。
包括餐廳在內,約雷希姆的各項設施,在假期間也會開放供學生使用。
事實上,在寒假期間利用學院設施自主訓練的學生,其實也真的不少。
但今天是寒假的最後一日,在這樣的日子把訓練什麼的拋下,好好享受最後一天假期,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不是有任務在身,洛斯特他們今天也不會在學院集合。
「因為放寒假有一段時間沒看見……費恩你真是一如既往能吃。」
費恩盤子上的菜盛得像山一樣高,至少有三人份量。
「正值發育期嘛。」
「你再發育還得了……」
別說同輩,費恩的個頭已經比很多成年人都要高了。
不可思議的是他明明吃那麼多,體型卻一點都不胖。班中的女生偶爾會對他投以既羨慕又怨恨的目光。
「在任務時我可是一直餓著肚子耶。一大早便出發,我連早餐也沒機會吃。」
「誰叫費恩怎麼叫都不起來……」
詠忍不住抱怨。
兩人住在一起生活,戶籍上也是兄妹,可是與其說他們像兄妹,用青梅竹馬來形容會更貼切。
「我這陣子都是差不多天亮才睡,生理時鐘哪是一天就能調過來的。假期要起得比上學還早真是有夠沒天理。」
「雖然你說的我也不是不懂……」
同樣作為學生,理解是能理解,但那與苟同與否是兩碼事。
騎士訓練學院的高年級生,同時也是持有準騎士執照的局員。
警巡這類定期任務自不用說,要是有突發的出擊命令,準騎士也有出擊義務。
作為承擔義務的補償,他們享有各種優遇。像是免除學費等各種費用,現在他們享用的午餐,也是由學院免費提供。
而在此之上,出擊更有獎金制度,與一般的學生打工相比,獎金的數字是非常可觀。
「算了,反正要做的都做完了,待會就能回家睡到飽──」
「?費恩、下午要到店裡幫忙喔……?」
費恩話聲未落,詠馬上便潑了他一記冷水。
他們家是經營餐館的,兩人平時會在店裡幫忙,洛斯特偶爾也會光顧。
「噢……說起來是有這麼一回事……」
費恩的情緒明顯地變得低落。
「……真的會辛苦就休息吧……?」
詠有些擔心地問。
生活晝夜顛倒搞得不夠睡,完全是費恩自己活該,洛斯特是認為不用同情他。事實上,他的臉色倒也沒有真的很糟。
這些事詠當然明白,也看得出來,只不過……雖然說話有些不留情,但詠對費恩是很心軟的。
有時洛斯特覺得她未免心軟過頭了。
「也不用啦……反正老媽不可能放過我。」
而費恩就算經常令詠困擾,倒也懂得拿捏分寸,往往都會在過份之前收手。
這兩人的關係就是這樣,基本上洛斯特沒有插口的餘地。
「洛斯特你要不要來坐坐,順便對我家生意做點貢獻?你花的錢會化成我和詠的零花錢喔。」
「你這說法真是讓人莫名地不爽……」
如果由詠來說,倒是有幾分俏皮可愛。
「啊哈哈……那、洛斯特要來……嗎?」
「不,雖然和費恩的話無關,但今天就免了。」
畢竟他今天有約在先。
*
自治都市<委涅斯>。
位於艾諾佩爾大陸南部,定居人口約五十萬的沿海都市。以位置來說,剛好處於東部的帝國和西部的聯邦兩個大國之間。
鄰近海邊,高山不多,從帆船和馬車作為主要交通手段的時代開始,這優越的地理便使委涅斯成為一個繁榮的轉口港。
除了是各地商人來往的貿易港口,委涅斯亦有作為緩衝都市的一面。
財富與爭執總是共同出現,委涅斯過往被戰火波及的次數也不只一、兩次。
這到底是福是禍,不同的人想必會有不同感受。
時至今天,歪獸的誕生讓國家間不再有相爭的餘力。海陸交通也因發明了航空機,轉口港的魅力不比昔日。
話雖如此,委涅斯的地理位置和國際地位依然卓越。
獨立於各國的自治都市地位,使委涅斯成為各地文化交融的中心。不排斥新事物的風氣,令它在現在都市之中也是特別先進。每天來往的人和物都是絡繹不絕。
「唔──」
百貨公司賣場,頭戴貝雷帽的少女正皺著眉頭。
略長過肩的淡金色頭髮,髮梢帶有自然捲曲。稚氣未脫的娃娃臉,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的十五歲要年幼一點。
她手持購物籃,站在寵物用品貨架前面,碧藍眼珠正在各種貓食上遊走。
那副拿不定主意苦惱著的可愛模樣,令洛斯特自然地釋出笑意。
「梅兒,妳想好了嗎?」
「還沒……哥哥,你覺得喬治比較喜歡什麼口味?」
梅兒菲玲.羅得維亞──稱洛斯特為哥哥的少女,是他小兩歲的妹妹。
「我想哪種牠都會吃得很高興就是了。」
喬治是住在學院宿舍的貓。很懂對人撒嬌,在寄宿學生之間人氣很高。
「話是這麼說……好吧,貓咪好奇心都很重,就挑戰看這個新推出的口味好了。」
下好決定的梅兒,把寫著「新推出」的熊肉口味貓食放到購物籃。
洛斯特覺得貓應該是沒有吃熊肉的機會,貨架上的存貨也充足得不像很熱銷……不過那隻吃貨基本上沒不吃的東西,應該是沒問題吧。
兩人手中的購物籃除了剛放進籃子的貓食,還有洗髮精和毛巾等日用品。
洛斯特和梅兒是來自多爾茲蘭德帝國的留學生,現正寄宿在約雷希姆學院宿舍。
今天是學院寒假的最後一天,開課後能閒下來的時間就會變少,因此他們兄妹才會趁著今天來市區,把欠缺的日用品補充好。
買好東西離開百貨公司與開了暖氣,溫度適宜的室內相比,室外的寒風冷得刺骨。
「嗚……明明再過不久便是春天了,為什麼還是這麼冷呢……」
梅兒瑟縮起肩膀,被頸巾遮蔽了一半的柔軟臉頰也凍得泛紅。
「梅兒從小就很怕冷啊。」
「雖然熱得汗流浹背也很討厭,不過冷人家是真的受不了……」
梅兒朝挽著袋子的雙手呼氣取暖。
小時候的梅兒身子很弱,天氣變冷就很易病倒。她十歲之前,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只能在床上渡過。
幸好隨著身體的成長,梅兒的體質也有了改善,現在的梅兒已經能普通地生活。
只不過一直以來吃的苦頭,使梅兒還是很討厭冷天氣。
冬季的日落來得很早,才不過四時,天空便漸現晚霞。
兩人在入夜之前踏上了歸途。
路面電車是委涅斯市內最常用公共交通。兩人乘上電車,在人有點多的車箱晃了大約半小時。
在最接近騎士局的車站,洛斯特和梅兒從裝滿了乘客的車箱鑽出。
當他們準備離開車站月台時──
「那個──請問能佔用一點時間嗎?」
宛若銀鈴般清脆,卻帶有潤澤之感的嗓音,從背後響起。
洛斯特和梅兒一同回望後方。一名拉著行李箱,身穿軍裝大衣的少女正站在兩人面前。
在美麗與可愛之間,平衡得恰到好處的容貌。
銀白色長髮沿肩膀垂落,纖幼的髮絲在自然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澤。
清麗脫俗,有如白花一樣楚楚可憐──這是洛斯特對少女最初的印象。
她正以淺翠色的眼眸,看向洛斯特和梅兒。
「啊……好的,請問是有什麼事嗎?」
「我是想問個路。兩位知道去約雷希姆捻擊騎士訓練學院的路要怎麼走嗎?」
她想前去的地方,對洛斯特和梅兒來說並不陌生。
「這個知道是知道……可是大姐姐,學院是建在騎士局內,只有相關人士可以內進喔。大姐姐有什麼事要到哪兒嗎?」
「嗯,我是要去辦入學手續……其實從明天起,我就是那兒的學生了。」
「欸……學院明天便開課了,大姐姐現在才去辦手續嗎?」
學院的寒假有差不多一個月,如果早就預定入學,準備時間算得上很充裕……至少,應該是不用在開課前一天才辦手續那麼匆忙。
「對呢……忙著別的事,不知不覺就拖到這麼晚了,我也有好好反省。如果我猜錯了請勿見笑……兩位是不是約雷希姆的學生?」
「是這樣沒錯……為什麼妳會知道嗎?」
洛斯特問。在至今為止的交談中,他和梅兒都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真的只是猜而已。要說為什麼我會這麼想的話……如果我下車地點沒錯,這兒應該是最接近騎士局的車站吧?我有看過市內地圖,騎士局鄰近行政區,來這邊的年輕人很少。」
畢竟既不是居住區,也不是娛樂充足的商業區,十多歲的年輕人沒什麼原因是不會來這邊。
「就我的觀察,和我差不多年紀又在這兒下車的只有你們兩人。而且──」
少女看了一眼洛斯特他們手上的購物袋。
「你們拿著這麼多東西,應該是歸途當中。學院宿舍是在騎士局的用地內,所以我猜你們大概是宿舍的寄宿學生。我有沒有說錯?」
「哇……完全說對了,大姐姐就像偵探一樣。」
梅兒雙眼閃爍著敬佩的目光。
「不是那麼大不了的事啦……只是有足夠的要素推斷而已,妳和我說的話也加強了我的信心。」
「咦?人家有說些什麼嗎?」
「妳有提我學院只有相關人士能進去,也說明天便開課了。要是和騎士局無關的人,應該不會說那麼多才對。年紀與我相若又和騎士局有關,那想成是騎士專校生是最合理的。」
「原來如此……真是令人佩服的洞察力。」
仔細思考或許能看得出端倪,但那麼短時間,便從幾句話猜出洛斯特他們的身份,這可不是誰都做得到。
「對了對了,大姐姐既然要去學院,那要不要和我們一起走?就像大姐姐說的一樣,我和哥哥之後也是回宿舍,剛好順路喔。」
「這我當然求之不得。原本我對自己讀地圖還有點自信,但單是來到這邊我就花了很多功夫……」
少女難為情地苦笑。
這倒不是她的問題,看得懂地圖和實際走起來是兩回事。
尤其是委涅斯,同時運行幾條路線的路面電車,為了遷就電車軌道而興建的天橋和地下通道,豐富的交通設施,使委涅斯的道路系統挺為複雜。
習慣後是能理解其方便之處,但初次接觸大多人都會感到混亂。洛斯特和梅兒初來委涅斯時也吃過不少苦頭。
「那就這麼決定吧。我是洛斯特,而她是我的妹妹,梅兒菲玲。」
「大姐姐叫我梅兒就行了。大家都是這麼叫我的。」
「我的名字是蕾婭,很高興認識你們,洛斯特、梅兒。」
綻放可人的微笑,少女──蕾婭向兩人報上名字。
*
多得了洛斯特和梅兒的帶路,蕾婭總算在天黑前抵步捻擊騎士局。
兩人說可以陪同蕾婭到學院,但剛買完東西的他們提著不少東西,蕾婭並不想太折騰剛認識的友人。
洛斯特和梅兒都是很好相處的人,蕾婭也想和他們多聊聊,不過這種機會今後多的是,不急於一時。
與兩人分道揚鑣的蕾婭獨自前往學院。
委涅斯捻擊騎士局是由數幢建築組成的複合建築物,約雷希姆騎士訓練學院是其中一幢。
騎士局用地內的路不像市區那麼複雜,蕾婭依著路標和看板走,很順利便找到了學院。
為了配合騎士局整體的建築風格,約雷希姆不論校舍外觀還是內部設計,比起傳統的校舍,更偏向現代風的大樓。
在校務員帶路下,蕾婭來到目的地的教職員室。
她輕輕叩了叩門,再開門進入。
也許是寒假的關係,當席教員不多,蕾婭一眼便找到了要找的人。
身穿窄身裙騎士制服,年齡約二十多歲的女性。
紫紅色長髮編成麻花辮梳於身後,一雙鳳眼給人感覺犀利而成熟。
她站了起身,迎接正走過來的蕾婭。
「蕾婭,好久不見……倒也不能這樣說。」
蘭伊莎.翰佩尼──是在這所學院執任教鞭的正騎士。
「畢竟在一個月前才見過面呢,蘭伊莎姊……在學院裡稱呼妳『教官』是否會較好?」
「不是嚴肅的場合就隨妳喜歡吧。」
「那我就看情況兩邊也用好了。」
蕾婭和蘭伊莎在同一所孤兒院長大,雖然沒有血關係,但她們都把對方視作姊妹。
「這還真是很有妳的作風。那麼,在擺出教官的樣子之前,先讓我作為妳的姊姊說句話吧。」
這麼說著,蘭伊莎站了起身。
「蕾婭,在妳辛苦的時候沒能陪在妳身邊,真的很抱歉。」
「不……畢竟院長年紀都不輕了,身體也是自數年前便開始衰弱,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
早已離院自立的蘭伊莎很少回去孤兒院,一個月前她們久違相見的原因,便是院長的葬禮。
只要是人,生老病死無法避免。值得欣慰的是院長在晚年雖然有些小病痛,但沒患上折磨人的頑疾,最後也走得很安詳。
「親近的人去世不會不傷心吧,尤其妳從小就很愛黏著院長。院長的身後事、院兒的歸宿,這些都是妳辦妥的吧……離開了很久的我有很多事都幫不上忙,也插不了手,但至少我應該好好陪著妳。不論是作為妳的老姊,還是作為一個大人。」
工作性質上,蘭伊莎難以長時間離開崗位。
個人感情和工作之間,蘭伊莎是一個會優先於後者的人。
「蘭伊莎姊為了我都在那邊待了七天不是嗎?」
如果只是出席葬禮,一天便足夠了,她會待上七天之久,都是為了陪在自己身邊。
不論是作為孤兒院的長輩,還是作為一個大人,她都已經充分履行了自己的責任。
「那時叫蘭伊莎姊不用擔心的是我,妳說的那些事院長也早就打點好,所以妳不用想得那麼深刻的。」
蕾婭能夠理解蘭伊莎感到內疚的心情,要說是否寂寞的話……不多不少還是有一點,但這頂多也只是自己的事,蘭伊莎不需要為此負責。
「……妳這孩子就是不懂撒嬌。」
「雖然還算不上是個出色的大人,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至少,已經不是適合像個小孩般耍任性的年齡。
「妳真是呢……」
蘭伊莎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拍了兩下蕾婭的頭。
「好了,我是想再多點和妳敍舊,但時間也不早了,先來辦正事吧。」
蘭伊莎轉換好心情,從桌面拿起早已預備好的資料,交到蕾婭手上。
「這些都是妳的入學相關文件,詳細內容我想妳之前已經看過了,這一份算是最終確認。」
「嗯,是要在上面簽署吧。」
蕾婭握好了筆,只要在上面簽上名字,她就會正式成為約雷希姆的騎士專校生──委涅斯騎士局的一員。
「──蕾婭。」
然而,在筆尖觸碰紙張之前,蘭伊莎把她叫住了。
「我也覺得自己有些囉嗦,但讓我再問一次吧……妳真的要成為騎士嗎?」
「嗯,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妳應該很清楚,這行業是名符其實要賭上性命的。即使是學生也一樣。」
「我知道。所以,蘭伊莎姊總算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了嗎?」
「唔……」
蘭伊莎為之語塞。畢竟她一直都做著這「要賭上性命」的工作。
這是蕾婭一直想對蘭伊莎抱怨的事。當然,她其實很明白不該說這種話。
「對不起,這樣說有點壞心眼了。不過,要是蘭伊莎姊對每個學生都這樣問,騎士局很快便會人材短缺了。」
「……現在也很缺人,但我也不會對誰都這麼說。」
有入讀騎士訓練專校的資格,蕾婭當然是操捻者。
社會風氣推薦操捻者對抗歪獸,但這件事並不強制。事實上,亦有很多操捻者從事一般工作。
「……謝謝妳,蘭伊莎教官。」
當捻擊騎士很危險,蕾婭也猶豫過無數次。
一邊學習捻擊騎士必要的知識做準備,一邊以照顧年邁的院長為藉口,遲遲未能下定決心。
自己是個懦弱的人。這件事蕾婭自己很清楚。
她入讀騎士專校的考核中,有一環是要親自與歪獸戰鬥。
說真的,很可怕。
以結果來說,她有驚無險地擊倒了歪獸,通過考核。然而,在那一天的晚上,她整晚都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身體的顫抖停不下來,深怕著歪獸會出現在夢中。
這幾年來,每次收到蘭伊莎署名的信時,她都膽戰心驚會否是不好的消息。
歪獸的危險性、擔心親近之人的心情,蕾婭是能夠理解的。
自己的選擇,想必會讓重視自己的人抱有同樣的心情。
可是,就如蘭伊莎一次也沒有為這件事道歉一樣,自己也不應為自己的選擇道歉。
既然是決定好的事,那就應該挺起胸膛面對。
被淺翠色的雙眸直視,蘭伊莎也只能認命地嘆了一口氣。
「……也對,妳是個深思熟慮的孩子,一定已經想得很清楚,是我多言了。那老姊的時間就結束了,作為妳的教官,就讓我說一句吧──歡迎妳來到約雷希姆,蕾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