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踏進地獄的一腳

本章節 14357 字
更新於: 2022-01-06
文明的柴薪-這是他們用以自嘲的名字。

每當出擊警報響起,他們便換上一身特製的西裝,由高雄市的各個角落奔赴淪為戰場之地。

那就是他們-『城堡』特工。


1.


一輛車、兩個人,經典搖滾名曲伴隨他們乘著晚奔馳於高架公路上。

補上一腳油門,轎車又再度加速。

「阿博你開太快了啦!」坐在副駕的阿涵抱怨道,但男人只擺著一張惡作劇成功的笑臉。

『我開車技術一流 無人甲我軋』主唱爽快的歌聲自車用音響傳來,阿博的情緒隨之高漲。

「快?妳說這樣喔?」

語畢,阿博挑釁的重踩油門,轎車一瞬間加速暴衝。

嚇得花容失色的女人伸手向座椅摸索,反手將安全帶繫上。

『作陣來軋車!作陣來軋車!』

「操你媽開慢點是會死喔!」阿涵狠狠搧了他的腿一掌。

「好啦,這路這麼大一條又沒有車,對不對?」

阿博笑了起來,以空著的右手去輕撫對方,但阿涵正在氣頭上,自然不可能給他好臉色,他伸出的手被大力的拍開,打得阿博直叫疼。

『在這我尚緊、尚趴、尚大!』

女人還在氣頭上,思來想去,越想越氣,最後又朝阿博重重捶了兩拳,他握著的方向盤也因此偏移,使得高速行駛的轎車短暫的失去平衡,嚇得他趕緊將車頭拉正。

好不容易導正了方向,阿博驚魂未定,阿涵高舉巴掌又要甩他。

「好啦!不玩了不玩了,讓我好好開車。」阿博不敢再造次,也不敢再說任何一句話。

過了很久兩人還真就沒有第二句話;阿涵氣鼓鼓的盤起手,她暗自決定下次要他好看。而阿博則如他所說的專心開車,兩眼凝神的看路,手腳也安份了下來。

車輛繼續沿著平穩的公路行駛,兩人穿梭於漆黑的公路,偶有一盞街燈短暫的照亮兩人,車輛疾馳而過後又暗了下去。

一路上只有路燈與月光伴行,寬廣的公路上不見第二輛車的蹤跡。

「Iru rapide... Iru rapide...」

阿涵說起了阿博從來沒聽過的語言,聲音雖然來自身旁,但其低沉得異常,像是已被野火燒盡的枯木般的喉嚨所發出。

「寶貝,妳在跟誰說話?」

他朝副駕轉頭,然而女友擺出怪笑,瞪大眼睛看著自己,令阿博渾身打了個冷顫。

那笑容極其不自然,像是嘴角與眼角被一隻手拉扯著,變形的皮肉甚至滲出鮮血,沿著臉蛋滴落至座椅上。

公路的四周放眼望去盡是稻田與群山,它們沐浴在秋夜青藍的冷月光下,亮起淡淡青光的稻麥隨風搖曳,遠遠看去像是在朝他們招手。

沿著路展開的暖光路燈照得車內一明一暗,街燈一瞬間照亮車裡,緊接著光源又被拋到後方,短暫的幽暗後他們兩人再度被照亮。

他看見一雙黑手緊抓著阿涵的頭顱。

那雙手沒有任何血色,僅有純粹的無光黑暗壟罩纏繞其上,歪斜乾瘦的手指自後方伸入她嘴裡,清秀的臉龐亦跟著扭曲變形。

注意到了阿博的視線,黑色的指節稍微抽動,他趕緊循著手指往後照鏡看。

「Rapidu...」一個漆黑的人形靜靜坐在那裡。

從後照鏡看去,它全身上下沒有一吋血肉,只有漆黑如無底洞的輪廓維持著人形。

它突然張口,那沙啞低沉的聲音再次入了他的耳中。

「Veturu rapide... malrapidu... simple mortigu...」它的手一出力,阿涵的頭部立刻被擠壓得扭曲變形,伴隨頭骨裂開的聲音,她發出痛苦的尖叫,「virino...viron...strangolu...mortigu」

『愈騎愈緊愈爽 我想欲唱歌』

阿博壓根就聽不懂它所說的每一個音節,但恐懼並無須透過語言傳遞,而是如燒紅的烙鐵,將這兩字刻印進入他的雙眼深處,直達靈魂的底層。

他想放聲大叫,一隻手立即伸來將欲張開的嘴摀住,另一隻手放開了因疼暈的阿涵,向下指著油門。

阿博明白了它的意圖。


2.


不知駛出了多遠的距離,轎車的引擎再度發出轟鳴,以接近極限的速度騰越數公里遠,直直奔向繁華的市區。

高199線上,這輛播放著五月天經典的白色轎車與它上面的一對小情侶遭到挾持,開始了一場與死亡的尬車。

冷冷的月光如同一隻無情的眼睛,注視著這對不幸的情人。

公路的盡頭是不夜的高雄市,裡面有數百萬居民在惡魔的陰影下度過每一天。

他們不會知道惡魔甚麼時候現身,將自己的人生搞得一蹋糊塗,一如人無法預知自己的死期。

唯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當那一刻到來,就連掙扎求生都會是奢望。


3.


當白冬芝進到活動中心時,方格蘭還正在上課。

寬廣的活動中心裡,鋼鐵支架搭乘的體育館掛著數十盞純白的大燈,強光刺眼,讓人產生身處白日底下的錯覺。

長劍與長劍相互碰撞,金屬相擊的聲音也引來圍觀的群眾,白冬芝要找的人就在這堆人的中間。

方格蘭裹著嚴實的護具,然而這遮擋不住他健碩的身材,胸肌的曲線將軟護具撐出了堅硬的線條。他的對面站著一位學生,兩人持劍互相敬禮,正準備一輪劍術切磋。其他學生與看熱鬧的民眾將兩人團團圍住,他們專注的看著雙方的動作,時不時交頭接耳,彷彿在那是一場世界盃球賽般,且對結果充滿好奇與猜想。

另一方面,與方格蘭對練的學生神情就屬於比較緊繃了。

他絲毫不敢大意,先是小心的移位,又以劍尖試探對方。緊接著站穩身子,反手兩下連擊迅速攻向方格蘭。

但無奈方格蘭的架式依舊穩定,二連擊亦被他以劍格擋開來,他算準距離在閃避的同時回擊對方,長劍隨著他的雙手連續轉動,一瞬間打出四次斜斬,劍技凌厲令學生格擋不及,一瞬間就被打敗。

一回合結束,兩人互相敬禮又向後退開,接著重新舉劍對峙。

嘗過一敗的學生這回選擇強攻,他重重跺地,猛地向前揮劍。沉重的劍擊朝面部突來,方格蘭一瞬間招架住了,劍身相擊,清脆的響聲穿過活動中心的大堂,引得其他較遠處的民眾爭相圍觀。

學生見突擊無果,他更激烈的舞劍,長劍正在雙手的操作下不斷迴旋,不認輸的學生以攻擊次數彌補技巧的差距,企圖令方格蘭難以招架。

但一輪的劍擊下來,反而令自己耗費大量的體力,方格蘭算準時機一劍刺中對手的面具,再度結束這回合的比試。

「方老師,急事找。」白冬芝在場外喊道,學生們皆回過頭來,但不一會又失了興趣,轉頭回去,像是暗示這位女孩掃了他們的興。

她在白色連帽毛衣外罩著一件墨綠的飛行夾克,捲捲的短髮讓她看上去像個大學生,烏黑的髮絲隨一舉一動飄逸,而長度正好蓋住她皺起的眉頭。

白冬芝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我在上課。」方格蘭打手勢讓一個學生上場。

第一回合開始,方格蘭手中的長劍於下方蓄足了力,猛烈的往上突擊對方,嚇得學生趕緊後退,在同時變換姿勢,長劍格擋開這擊向上的縱斬。

此時方格蘭沒有因攻擊失敗而退卻,他又順著攻擊的步伐迅速旋轉長劍,對還未回到原本姿態的學生突刺,一劍擊中學生的左胸護具,將他逼得重心不穩,眼看就向後仰倒。

方格蘭見狀,即時出手將學生拉住。

白冬芝可愛的臉蛋這回不只眉頭,連眼角都氣得皺成一團,她再次喊道:「方老師,這真的很急!」

她捏緊長滿厚繭的手指,即使她的身高不及方格蘭的胸口,但她亦是個有相當程度鍛鍊的女人。

白冬芝暗自打算,如果方格蘭執意不跟她走,就要強行把他抓上車。

「好,等我下課。」方格蘭冷冷的回應。

「等不了!這事情不能拖。」白冬芝加重語氣。

方格蘭無奈的轉頭看了她一眼,又嘆了口氣,把劍交給還沉浸在剛才交手後餘韻的學生,並且脫下了面罩。

他淡藍色的眼瞪著白冬芝,有稜角的臉龐僵硬的擺出假笑。方格蘭的身型魁武,五官端正,淡淡的金髮夾雜些許銀絲,外表看來像是北歐出身。但不僅如此,透過他的眼睛,甚至可以看見其中的野性、看見他眼角的疲憊。

不安、堅毅、剛強與厭倦全部揉雜在那雙淡藍的雙眼底下。

那是自兩人認識之前就如此的眼神。

「好,下課吧。」他盤起手,面無表情地看著白冬芝。


4.


「方叔,你真的很討厭!」白冬芝用力甩上後座車門。

車輛停泊在晚風中,活動中心燈火通明,與僅有街燈勉強照明的停車場截然不同。黑色轎車的引擎預熱完畢,司機將車輛駛出方方正正的停車場,朝著兩人的目的地前進。

「拜託一下,我一個禮拜就教這一、兩堂課,不要每次我上到一半就把我叫走。」

「大老師!我不是你的經紀人!要抱怨你自己去跟Boss講。」白冬芝一臉埋怨的說。

她撩動一頭烏黑的短髮,琥珀色雙眼直直瞪著方格蘭,像是要讓他粉身碎骨。

這兩人合作到現在已經是第二個年頭,但天差地遠的性格讓雙方有不少的怨懟。方格蘭不喜歡自己的行程被打斷,特別是在他難得騰出時間教課的晚上-一個難得和平的晚上。

但或許這個晚上並不是那麼和平。

抬頭望向車窗外,在車窗這個小小方框中的城市崇尚著科技。在夜空下耀眼的霓虹燈,所有人棲身於其中,讓照耀這個夜晚的虛幻之光完全吞沒他們。

對他來說,暴露在惡魔魔爪之下的弱者,即使不是所有人都有被拯救的價值,但無法放任不管。生命都同樣的沉重,亦同樣輕薄;有人可以慷慨激昂的為了成就歷史從容就義,自然也有人迎接沒有任何價值與理由的死亡。

方格蘭雙手抱胸,嘆了一口氣道:「知道為甚麼我會跟妳一組嗎?」

「你想說的是?」

「這兩年來妳去過幾次現場?」

「...大概五十幾。」

「哪一次我沒有在妳身邊?」

「......沒有。」

「Boss是故意把我分給妳的。如果沒有我在,妳已經死了五十幾次。每次妳出勤,她就在指揮所緊張的給我打電話,打到現在我都不肯開手機了......妳這種人幹這一行就是早死的命。」

「去你的。」白冬芝氣得踹了方格蘭一腳。


5.


車輛開上了平穩的道路,迎著晚風逐漸奔向目的地。

後座的腳踏墊上放著一個塑膠袋,裡面是『城堡』特工們的戰鬥服-一套特製的西裝。

西裝看上去平凡無奇,但外表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在經過特殊材質的加工後,現在成為了能適應與惡魔作戰的最佳防具。

這是他們驅魔人在城市內的戰鬥服。

相傳在極東的日本,人們以同樣的裝扮在城鎮中與惡魔戰鬥......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城堡』在高雄灑滿了像他們這樣的特工,他們埋伏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以普通人的身分過日子。而每當惡魔現身於世上,他們便集結起來,為了消滅惡魔拚上性命。

現在就是他們獻出生命,將己身投入火坑之時。以人類之力對抗惡魔、延續文明的薪火。

「這次工作地點在高199線上。」她在狹窄的車內開始換裝。

車內空間不足使得她的上衣很難脫下,她反覆試了幾次,但手臂無法彎曲到背後的角度,手背反而打到方格蘭逐漸不耐煩的臉上。

她轉身要方格蘭幫忙,這才不情願的轉過身替她拉下脫了一半的毛衣。即使要在方格蘭面前露出自己相對平板的身材,她亦不羞不臊,自己也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我以為那條路早就封了。」方格蘭將她的上衣丟回給她。

「想飆車的人總有辦法上去。」白色襯衫厚實的纖維給了她一點點安全感,雙手一顆一顆的扣上扣子。抓起西裝外套披上,她能感覺到在中間有一層堅韌的布料,那就是她的盔甲。

「武器呢?」方格蘭看著窗外,盡可能靠近車門騰出空間給白冬芝。

「後車廂。」她擠到方格蘭身邊,把褲子也褪下來,「再過去一點,我沒空間了。」

「妳腳明明就那麼短。」

「吵屁吵。」

白冬芝的上身擠到方格蘭腿上,又不小心以手肘打到他,這才好不容易彎折起雙腳,將西裝褲穿進去。

著裝完畢,她抖開雙手沾上的灰塵。

「冬芝小姐請坐好......要上高速了。」司機壓低報童帽的帽沿,刻意不往後照鏡看。

黑色轎車過了幾個彎,從一個不起眼的小路上了高速。方格蘭一路上沒有見到其他友軍的車輛。

月夜與路燈下只有這一輛車在荒廢的公路上逐漸加速。

白冬芝拿出筆記本來,上面記載著這次的任務提示,「呃......掌握到疑似高等惡魔,代號無明......叭啦叭啦......兩名人質......叭啦叭啦......差不多就是這樣。」

「會不會太隨便?」

「我熱愛我的工作,但不喜歡簡報。」

「我不懂這份工作能有什麼好熱衷的。」

她望著方格蘭,卻露出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就連她琥珀色的雙眸都垂下。

「因為只有我們做得到......對吧?」

轎車中間有個小冰箱,方格蘭從裡面拿出一個鐵製酒壺,豪邁的把裡頭的酒水一飲而盡。

「我們是不是該看到目標了?」

她詭笑著將筆記本闔上,方格蘭藏不住一臉厭惡;方格蘭知道,每次她臉上出現這個表情就沒有好事發生。

「目標跟人質都在一台車上,不過惡魔應該沒有打算讓他們安全的停下來......除非......」

「除非甚麼?......妳不會是......不!我不幹!」

「拜託嘛方叔,全台灣大概只有你做得到這件事。」

「不幹!上次妳也是這樣說。」

「我的薪水給你。」

「不要。」

「我晚上會去你的床上......」

「不要說這種鬼話!」

方格蘭最討厭這種時候。

因為每次發生這種爭執的時候,對方最後只會拿出一個辦法。

「你不去的話就換我去。」她邪邪的一笑。

「......」方格蘭再度嘆了口氣。

他恨透了這個女人。


6.


發起攻擊的時機已至,方格蘭折手,車窗外已經可以對向車道的盡頭出現一輛疾馳的白色轎車。

「我走了。」

留下這句話,司機點了點頭,用遙控將門鎖開啟,讓方格蘭能頂著強風推開車門。

月光與嘈雜的風聲立刻鑽進車內,將他的頭髮吹亂,寒冷刺骨的夜風吹在他神情泰然的臉上。

他沒有穿上西裝,全身最紮實的衣物也只有一件皮外套,但對這位奇人而言也足夠了。

目標以極高的速度自對向車道駛來,眼看就要與他擦身而過,此刻容不下任何猶豫。他用手頂著車門,雙腳一躍瞬間騰出車外,迎面的風壓幾乎要讓他失衡,但他還是成功了。

雙腳重重的踩上白色轎車,引擎蓋的鈑金應聲凹陷,同時間他一拳砸進擋風玻璃,但沒有擊破,被打擊處的中心一個巨大的白色窟窿,周圍的玻璃跟著碎成蜘蛛網紋。

冰冷的狂風在他耳邊怒吼,好像是警告著他前路險阻。

此刻的他已經一腳踏進了地獄,唯一的立足點卻是一個高速行駛的鐵盒子。

蹲伏在時速破百的車輛引擎蓋上,隨時都有可能跌落至路上,讓自己成為一片骯髒的污漬。

方格蘭再次握拳,另一隻手以落雷的氣勢一擊打穿擋風玻璃。

抽出手,擋風玻璃終於被打得粉碎,但現代化的擋風玻璃並不會散成零落的碎片,而是被中間的層壓塑膠抓住。

他取好施力點,雙手將碎成一團的玻璃給扯下,隨手拋出去。

玻璃團落在公路上,慣性力使它滾了幾圈後就慢下來,車輛早已遠得看不見了。

「Viroj.....mortigu......virinoj.....mortigu.....ĉiuj.....mortigu.....」

渾身漆黑的無明惡魔坐在後座,空洞的眼框凝望著方格蘭,沒有任何顏色的的嘴一張一闔,喃喃自語。

他聽得懂那段話。

「Ne..... viro..... ne..... jes..... demono..... sed..... bastardo.....」

「惡魔都是雜種,我懂。」

車內的小情侶以兩雙驚恐的眼睛看向方格蘭,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不只跳上了車子、踩爛了他們的引擎蓋,甚至還回應了惡魔的語言。

他們無法分辨這就是今晚兩人的救星、抑或是將他們送入黃泉的鬼差。

無明惡魔反應了過來,它咧嘴大笑,從後方伸手掐住駕駛著車的阿博,氣管與動脈被強大的力量擠壓,令他一瞬間就幾乎要暈厥過去。

方格蘭猜出他的意圖,立即從皮衣底下暗藏的槍套拔出一把M945手槍對著惡魔的腦袋連開,打空了一整排彈匣,槍聲遠遠廳上去像一連串雷聲。

見惡魔的腦袋開了花,他伸長身體,使勁揪住惡魔失去力量的身體,企圖將它拽出車外,甩到馬路上,接下來就能將車輛穩穩地停妥再下車將其消滅。

本來計畫是這樣的。

阿博早已被惡魔扭斷頸椎,儘管意識勉強清醒,他無法操控的身體卻癱在方向盤上,使得方向盤偏移了一大圈。

前輪轉了個大彎,整輛車因高速與方向的改變而橫翻至空中,方格蘭連同無明惡魔一起被甩到路上,摔在顛覆的車輛前面。

一陣撞擊的巨響貫徹整條公路。

馬路上留下一片片駭人的血跡以及滿地的紅色碎肉,白色轎車徹底撞毀在中央的水泥護欄上,駕駛座也被撞擊給壓垮,只剩下兩具不完整的屍體被安全帶固定在車上。


7.


「目標翻覆!需要救護班,地點如下......」白冬芝透過對講機呼喊同伴,她們的車輛正在折返回方格蘭他們的所在。

在道路的盡頭可以隱約看見白色轎車已經完全靜止,但四周依然還看不到方格蘭的身影。

白冬芝把頭擠到司機的旁,專注檢查前方的道路。

他們此次行動的三人組只是前鋒,由兩人試圖停下目標,支援隊負責包圍並消滅無明。支援隊便是由自城市各個角落奔赴此處的特工們所組成,待他們來到,方能進行下個階段的圍剿。

座車已經很接近翻覆的白色轎車所在,但此刻道路上依然不見方格蘭的蹤影。

她定睛一看,地面上灑滿了一片片血跡,伴隨著殘缺不全的肉塊與被輾壓過的肉泥,這些曾經屬於人類的部位現在就像垃圾一樣散落在地上,這加重了她的不安。

此刻她只想趕快找到方格蘭。

「是方叔!」司機大喊道,趕緊停下了車。

深紅色的肉塊與鮮血將黑色的柏油染得鮮紅,而方格蘭殘缺的屍體倒臥在肉塊鋪成的地毯正中央,頭部與手腳都被輾碎,軀幹甚至從腰部分成兩半。

屍體的血液近乎流乾,就算是神醫也無力回天。

她強忍著噁心,將車輛的後備箱打開,取出藏在裡面的UMP9衝鋒槍,又拿出一個黑色箱子,將它背在背上,箱子裡面裡面放著方格蘭擅長的武器。

但本該揮舞它的主人已經不在了。

現在不是等待的時刻,由於方格蘭確實將惡魔拽出了車外,這代表惡魔就在附近,試著恢復受損的身體。

如今她只有硬著頭皮作戰,待支援的特工趕到他們所在的現場。

漆黑的路上,一個同樣漆黑的身影在路燈的微弱光芒下站起身。

橘黃色的暖光幾乎被它的軀體吸收,與冷月光一同併合,化為無光的黑。

它吃力的撐起自己,被方格蘭破壞的頭腦慢慢的長了回來,它未能完全恢復意識,此刻正是最好的時機。

白冬芝托住槍,即使無明漆黑的身軀與夜色融為一體,在光學瞄具的視野中依然能勉強辨認出一個人形。

扣下扳機,五枚空尖彈在一陣迸發的火藥煙塵中飛越月光下的公路,一瞬間就擊中目標的胸口,子彈打中它堅硬的心臟。

還不能鬆懈,她再次扣下板機,大量的的火力傾瀉至無明的心窩-那便是惡魔們的共同弱點-將心臟確實破壞掉,方能使惡魔的身軀霧散消滅。

最後一發子彈出膛,她從西裝的暗袋取出彈匣,準備再對它進行一輪射擊。

「冬芝小姐!小心!」轎車引擎蓋上架起班用機槍的司機大喊道,他同時開火壓制遠處的惡魔,M249的彈鍊一瞬間縮短不少,隨著後座力在彈鍊盒中激烈的跳動。

白冬芝反應了過來,立刻向側邊跳開,但卻被一道黑影削中腹部,力道之大,堅韌的西裝都無法完全吸收衝擊。她可以感覺到自己被弄斷了肋骨,傷口並未出血,她強行保持冷靜,穩住急促的呼吸。試圖找出襲擊的目標。

司機壓低帽沿,兩眼凝神,班用機槍快速的打擊在夜色底下竄動的黑影,它掉在地上,沒了動靜。

白冬芝仔細一看,這才發現那是一隻黑色的手臂。手臂失去動靜後也立即化為黑霧散去。

再向前看著她剛才看見的惡魔本體,竟發現那是一具殘缺不全的男性屍體,很顯然那是這次被脅持的人質,子彈已經打碎了他的軀幹,白冬芝一瞬間竟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屍體倒在地上,她這才明白無明藉由自己黑色的軀體躲在暗處,用惡魔各自獨特的異能隔空操控一對黑色手臂,操控人質的屍體作為欺敵法。白冬芝瞬間理解了情況,她強忍著噁心再度舉槍掃射。

但又一隻黑手自暗處襲來,往她的腳上重重打了一拳,這拳相當重,隔著西裝褲直接打碎她的膝蓋骨,使她幾乎站不穩腳步。

憑藉著司機以機槍精準的掩護,她立刻選擇撤退到車上,狼狽地跳到車子後方。

「Virino..... mortigu......」無明惡魔喃喃自語。

無明操弄著浮空的一對黑手向著司機攻擊,白冬芝出槍掩護,空尖彈、曳光彈與鋼芯彈同時劃破夜空,無明以敏捷的跳躍閃避子彈,無法強行突破火力網的它停止操控著的黑手,將身體藏回黑暗中。

她要以肉眼在黑暗中搜索惡魔實在是無稽之談,白冬芝趕緊取出西裝內暗藏的信號槍,向天空發射一枚照明彈。

照明彈的火光照亮了高架橋上的道路,同時也讓她重新發現惡魔的身影。

她在抬頭看見無明的瞬間下意識地推開司機,自己則遲了一步。

"轟-"

伴隨著一聲巨響,路面被打成無數塊碎石向四周噴濺出去,白冬芝在最後一刻側身閃過,但卻被衝擊波震暈了過去,隨著碎石一同彈起,撞上冰冷堅硬的柏油路面。

她重落在地的時候看見了無雲的天,但靛藍色的天上卻都找不著一顆星,被月色染上一層青色薄暮的夜空卻擁抱著這座城市,夜幕就如同一對的臂彎。照明彈緩緩落下,如同一顆沉入海底的太陽。

嚴實的戰鬥西裝保住了她的脊椎,承受的衝擊波卻無法被抵減,白冬芝雖然尚且清醒,但腦部撞到了地上。她開始使不上力,倒臥在地上的她虛弱的摸索武器,但愛槍卻已經被震飛,她只得忍著嘔吐的衝動,用顫抖的手撐著自己的身體後退。

在照明彈越發強烈的橘紅色光芒之下,她吐出一口鮮血,呼吸也開始紊亂。

無明從地上站起,它剛才一瞬間從高空跳落至橋上,雖然成功突破司機與白冬芝的火網,但是砸地的衝擊仍對它的軀體依然造成一些損傷,它僵硬的雙腳裂成兩半,隨後又重新再生,恢復了行動力。

白冬芝拔出懷裡的T75,身體依然還沒從剛才的衝擊中緩過來,如今的她無法出力,連瞄準都變得極度不穩定。

扣下板機,本該懷著恐懼的心此刻卻異常冷靜,那是從來沒有背叛過她的戰鬥本能。

十五發子彈,這是常規彈匣的裝填量。

她一發一發的將子彈射出,盡可能的瞄準緩緩走近的無明,小口徑彈頭打中了它的心臟處,但是難以擊穿惡魔身上最為堅硬的心臟。

當最後一發子彈被發射過後,白冬芝的腦中閃過剛才她望向的那片天空。黑夜雖冰冷,但將世界緊緊環繞,滿天的星斗想必都將自己藏了起來,以免這場屠殺令它們無法入眠,淒涼的月色透過那片靛藍色的天輕輕地撫摸她的臉龐,令她想起幼時母親寬厚的手掌。

她知道這是大家所說,臨死前的走馬燈。

或許那真的會是她最後看見的景色。

「真美。」

無明踏著緩慢的腳步,一步一步都在讓她邁向死亡,那個漆黑得像是無底洞的人形終於來到街燈底下、來到她身前。

它由上而下俯視著她,裂開的嘴像是笑著,空洞的眼窩像是看透了人類的無力與脆弱。

渾身漆黑的無明單膝下跪,如同一個儀式般莊嚴的舉起劇烈掙扎的白冬芝,雙手掐住她的脖子,重壓著,阻斷由心臟通往大腦的血流。

「Die...kolo...ŝlosilo...」

惡魔壓著她的頭撞上燈柱,鮮血綻放在蒼白的燈柱上,染上一層暖光的橘黃色,後腦的重擊令她將胃裡的東西全部嘔吐出來。

無明將空洞的眼窟窿湊近,像是透過那層深不見底的黑直視著白冬芝的靈魂。

但此刻她已難以行動,失去光澤的琥珀色雙眼已經無法聚焦,只看得見模糊的黑色身影緊緊掐住自己,像是嘲笑著自己。她不知道那是因為受衝擊導致的視力障礙,或是自己在惡魔的面前狼狽的流出了眼淚。

看到這個樣子,它終於像是滿意了似的,將她再次丟到地上,高高將自己黑色的腳舉起。

下一秒,她知道自己的腦漿就會灑在這條荒廢的公路上。

人類的力量是如此薄弱,即使拼盡全力的掙扎亦得不到一點尊嚴。

如今,她只能將全部的希望寄託在那個人身上。


8.



方格蘭並不是特別喜歡活著。

對他來說,那只是徒增折磨。

他可以感覺到手腳的肌肉與骨頭完全斷裂,而即便如此依舊全力跳動的心臟更是將他的血如嫣紅的花瓣般拋灑出去,下半身沒了知覺,只剩腰部裸露在外的神經還要命的疼著。

但疼痛代表自己還活著。

「人生就是一坨狗屎,然後裡面埋了一顆巧克力;你得吃下去,連帶著你厭惡的那些東西。」

以前認識的人這樣對他開過玩笑。

如今已然長眠在某處的那人,他並不知道方格蘭漫長的人生都在承受這一切他視為狗屎的事情。

他可以感受到,如今依舊可以感受到,那些眼神。那些對他投以或是羨慕、或是幽怨、或是已經失去光澤,冰冷如岩石的眼神。

在無數個戰場上,他換過無數個名字。

他是傳奇的戰士,也是一個古老的故事。

更早之前,比這更早、更早之前,他就體驗過的那種安詳的不快,像是黑色的潮水將他環環包圍、溶解他,連靈魂都融化進去。

那或許是死亡的感覺。

方格蘭漫長的一生都未曾完整體驗到。

手臂的肌肉組織緩緩的再生,斷開的動脈重新接上,從腰部分開的下半身也重新將一條條的神經連接回去,雙腿的知覺就這樣恢復了。

「果然這種程度還死不了......」他失望地說著。

他穩住呼吸,以雙手撐著起身體。

重新睜開的雙眼看見高架橋的對面,白冬芝正陷入險境,方格蘭向前跨出一步,但一開始的狀況已經使他失血過多,再生的速度現在也趨緩下來,無力的雙腿還無法流暢的行走,軟弱的雙手甚至難以握拳。

但他只能拖著沉重緩慢的步伐,朝著這場戰役的風暴中心挺進。


9.


「開火!」

穿著西服,手持MK17步槍的支援隊伍終於趕到,五名特工圍成陣形,輪番傾瀉火力。

7.62毫米的鋼芯彈瞬間飛至惡魔空洞的眼窩前,但子彈剛要接觸的前一刻,惡魔立即閃開。它閃躲子彈的技術渾然天成,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但特工們知道,再敏捷的惡魔也無法長時間維持機動,他們只需要一個接一個逼迫對手,使其露出破綻,以逸待勞。

白冬芝轉頭看向槍聲的方向,五名特工越過她,在她面前形成了火力網,建立起了緊急搶救的空間。

一段急促的步伐衝到她無法看見的背後,一雙有力的手抓住白冬芝向後拉。此刻無法顧及她頭部的傷情,只能趕緊讓她遠離最前線。那個拖拉她的男人正是司機,司機點了點頭,像是在感謝她剛才的救命之恩。

緊接著白冬芝被拉到黑色轎車的後方,司機取出一針藥劑交給她。

「冬芝小姐,妳會沒事的。」 司機壓低帽沿說著。

說完,他用藥打進白冬芝的體內,藥劑立刻沿著血管擴散開來,流入她每一寸肌肉內。

「手腳動一下,看著我告訴我妳的名字和隸屬。」

「我叫白冬芝......隸屬於城堡,上等特工......方叔還沒醒嗎?」

「我們會一直等到他醒來。」

司機囑咐她在原地待著,他撿回了白冬芝的衝鋒槍,瀟灑的點了個頭,又拾起放在地上的班用機槍,立即趕回支援隊的身邊。

同樣的夜空、同樣的冷月光,她被這樣的夜色擁抱著,感嘆自己撿了一條命。

不久後,打入體內的藥劑見效,她可以感覺到心臟重新恢復激昂的轟鳴,破損的血管以緩慢的速度再生,身體重新恢復力氣。

她捂著傷,緩步走向被留在地面的武器箱。

她還有工作要做。

箱子裡裝著的,是一把極長但不沉重的德國雙手劍。


10.


大口徑步槍輪番射擊,使得無明一刻都不得休息,敏捷的機動閃避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放緩,它身中數槍,脆弱的軀體被挖開一大塊,彈頭挖出裡頭被打碎的黑色組織,甩到柏油路上。

見時機成熟,隊長下令全體開火,用嚴密的交叉火力將惡魔徹底粉碎。

MK17步槍沉重的槍聲齊響,一瞬間讓高雄的夜晚變得如同最嚴峻的戰區,大量的彈殼拋落至地上。

無明的軀幹直接被挖斷、雙足亦被打碎向後跌到地上,令特工們頓時無法鎖定心臟的位置,只能持續以火力打擊它。

此時,一對黑色的手臂從天而降,落到支援隊長的肩上。

「什-呃啊啊啊!」

他的頸部被牢牢抓住,一雙怪手出盡全力將他甩出,隨後隊長健壯的身軀被拋向身後的一名同伴。隊長的頭部被流彈打穿,腦將濺在同伴身上,火力網也出現了明顯的空隙。

無明耗盡體內存有的黑血,竭盡全力再生失去的雙足與軀幹,一瞬間就恢復行走能力。

它沒有退避,反而直直衝向其中一名看傻了眼的特工。

「救...救我-啊啊啊!」

那名特工的脖子立刻被惡魔以徒手撕開,頸動脈一瞬間噴出大量的鮮血。無明吸食起那些血液,將它們化為自己體內的黑血,使自己短暫的恢復了力量。

剩下的三個特工立刻反應過來,他們抬起槍輪番射擊,但火力網損失了兩條火線,很快就有特工打空了子彈。無明抓準機會,跳上去將他的脖子扭斷。

只聽見頸椎清脆的一聲響,特工的身體很快就向斷線木偶攤在地上。意識還清醒著,充滿著恐懼的他卻無法發聲也無法移動,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明殘害自己的其他同伴。


11.


原本五人的支援隊,因為一個閃失被全數殲滅,司機一人還在掙扎。

他手中的班用機槍早已打空了彈鍊,臉上除了驚恐以外什麼都不剩,他將M249插上備用的步槍彈匣,以最後的三十發子彈死命抵抗著。

突然間,司機被一陣怪力強壓到地上,是無明操縱的黑色手臂從背後抓住他。

無明走到他面前,此時司機瞪大雙眼,臉上全沒了血色,甚至連呼吸都忘記。

他看著那對空洞的眼窩,一瞬間表情呆滯、一瞬間又瞪大雙眼,像是從那對空洞中看見了什麼。

「哈哈......哈哈......」

他看見了深淵。

人性與黑色的潮水於其中蠕動。

深淵同樣也看進了他的靈魂深處。

將人類不該看見的東西全部展現在他面前。

白冬芝一面奔跑、一面以左手持槍射擊,右手緊握著方格蘭的德國雙手劍。

「放開他!」白冬芝大吼,此刻她怒不可隘,一劍斬下無明的首級。

緊接著她又以左手的衝鋒槍近距離射擊傷口,不間斷的攻擊將頸部打碎,延緩它的再生。

她沒有為了確認司機的情況停下腳步,此刻她只有一個目標。

斷頭的無明正在緩慢再生,但即使沒有頭部,它仍有餘力使用異能。

一對黑手臂直線飛向她,但白冬芝沒有回頭,反而卯足全力將雙手劍向上扔。

在不遠處,熟悉的身影站在原地,經過剛才的那些犧牲換取的短暫時間,此刻的他已經完全恢復。

「方叔!」她喊道。

兩人的身影在夜色中短暫重疊,她與方格蘭擦肩而過,兩人交換了眼神。

方格蘭向前跨了一步,他抬手一抓,立刻接住被拋上空中的雙手劍。

一瞬間,萬鈞的氣勢震懾住了無明。

他雙手持劍,致命的劍刃在他手中如同閃電一般迅速向上劃出一道銀光,切開了那雙襲來的黑手臂。

銀光一閃過後,他立即飛奔至無明的面前,尚未完成頭部的再生使得它動作遲緩,方格蘭隨即以流水般順暢的架式舞動著劍。

劍鋒迴旋而至,斬擊精確的切斷惡魔的腰桿,劍鋒所及之處皆被分割開。迅速的四次斜斬將無明的雙手雙足立刻斬斷。

至此大局已定,因為支援隊誓死抵抗,無明耗光了體內的黑血,無力再生被砍斷的四肢與頭部。

鋒利的德國雙手劍持續在他手中俐落迴轉,夾雜著黑血的銀光將其纖瘦的軀幹劃開,黑色的血不斷流淌而出,在地上形成了一灘黑色的池水。

『純白輓歌。』那是這套劍技的名字。

他蓄足了力,隨著一閃的銀光打出這套劍技的最後兩刀。

劍刃先是由上至下貫穿惡魔的軀幹,再使勁由下往上切開,兇狠的二次連擊將惡魔的上身自腹部到胸部分割成一個V字形。

堅硬的心臟亦被斬開,惡魔體內的黑血如同潮水般泉湧,濺在方格蘭的臉上。

「La bastardo de la diablo... ĉi tio estas nur... la komenco... la saĝo...」

他拔起劍,惡魔的軀體立刻散成一片黑霧,原地只留下心臟堅硬的殘骸與一灘黑血。

「贏了吧...」她蹲伏在地上虛弱的說。

「嗯。」

白冬芝勉強自己爬起身,緩緩的朝剛才激戰的地方走去,地上是五個支援特工躺在地上,早已沒了氣息。

她彎身下去,將掛在他們脖子上的識別牌取下。

司機雖倖存下來,但也蹲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臉上洋溢著詭異的笑容,以空洞的雙瞳望著方格蘭。

他知道那是見識過深淵的眼神。

這個人已經廢了,就算花上數十年休養,亦無法恢復正常。

那就是深淵的可怕之處,不經意的瞥見一眼,靈魂就會落入其中。

「你看,只有我們才做得到。」白冬芝回到方格蘭身旁,她無力的晃著那幾張識別牌,試著擠出笑容。

「......」

「只有我們......不,只有你!要不是有你我就要......我不想......」

琥珀色的雙眸泛起了眼淚,方格蘭抱住了她,讓她倚在自己身上,將她失聲的潰堤深埋進自己的胸口。

纖細的手指緊緊抓住那些沾滿鮮血的識別牌,晃啊晃的,過了很久都沒有停下來。

今晚的工作在湛藍的冷月下宣告了結束。

但僅一個高等惡魔就能使城堡葬送六名特工。

方格蘭仰望著高速公路延伸至的彼端,不夜的高雄依然燈火通明,而他們則是延續著文明之火的柴薪。

總有一天,當城堡內再無一人能在惡魔的威脅下挺身而出......

「沒事的,有我在。」他低聲安撫著白冬芝。

而那位堅強勇敢的女孩早已止住了哭泣,她輕輕點頭,緩緩走到停在一旁的黑色轎車,她坐在被惡魔砸凹進去的引擎蓋上,手裡還抓著陣亡特工們的識別牌。她蒼白的臉上神情漠然,像是在克制劫後餘生的惶恐不安。

但稍微放鬆下來,眼淚就自不爭氣的琥珀色雙眼滴下,如同高雄捉摸不定的陣雨,一滴一滴落到冰冷的柏油上。

高架公路的遠端,一輛悍馬型救護車疾駛而來。

徹骨的夜風吹過她的短髮,散亂的髮絲帶著濺上的鮮血。

夜晚遠比她所想像的還要漫長。


12.


高速公路一戰後,白冬芝住進了城堡附屬的醫院。

她在病房中熟睡,一旁的儀器監聽著她平穩的心跳,規律的響起滴答聲。

病房外的長廊掛滿了風景畫,護理師推著換藥車穿梭在一間又一間病房之間,像是穿越了一座又一座高山、一片又一片大海。每當特工們的任務結束,忙碌就如海水漲潮,在注意到之前就淹沒自己。

望著陌生的天花板,純白的病房內只有她自己一人。

一旁的落地窗外便能見到一片水池廣場,住這裡的傷患們在看護的陪同下外出散步。

只受了輕傷的女人拄著拐杖,與她不被母親承認的戀人並肩坐在廣場中央的水池;失去雙腿的男人被妻子推著,在池邊吃著午餐,兩人面無表情,為將來的生技發愁。

在此刻享受的和平就如一張輕薄的宣紙,被鮮血浸濕,彷彿下一秒就會被揉碎撕毀。

畢竟在那些惡魔絕對的力量之下,承擔著一切的僅僅是血肉之軀。

她看見方格蘭也在那裡,與一個女人一起,她很快就認出那是誰。

「跟小芝麻處得好嗎?」那個女人問。

「還是老樣子沒甚麼教養,不知道她姐姐怎麼教的。」

「她本來也只在我面前撒野,她很信任你,這是好事。」

長得與白冬芝神似的女人坐在方格蘭身旁,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不顧眾人眼光點起了菸。她撥動長髮,在充分享受了菸草後吐出一口白煙。

兩人沉默了良久,香菸在指間燃燒,落下灰白的煙灰。

彼此都在等待對方先開口,像是無話可說的朋友、又像朝夕相處的家人。

至少那樣的沉默並不使那個女人難受。

「她活下來了,謝謝你。」

「去跟那些死人說吧。」方格蘭取出隨身的金屬酒壺灌了一口。

她托起腮,指間的菸漫著一絲屢屢升空的白煙。她露出了一臉平靜的笑容。

「昨天我到他們的家裡去,所有人...見了他們的家人。」

方格蘭抬起頭,他望著女人平靜的臉,五官端正的臉龐微微勾著笑。雲淡風輕,彷如對生命的逝去習以為常。

「如果這時候你抱抱我的話我會很感激你。」

「免了吧,省得一身煙臭味。」

「你這酒鬼真好意思說。」

她抽了一口煙,含在嘴裡,又將它吐到方格蘭臉上。

「前天晚上的事不是單純的惡魔現世。」

「有證據嗎?」

「直覺。」

「是智者,對吧?」

「我猜它很快就會自己找上你,我有這種預感。」那女人的神情泰然自若,對方格蘭投以一個詭譎的笑容。

話說完,她以拐杖撐起身體,西裝褲遮住的雙腳裝上了義肢,行動不再自如的她無法再狩獵惡魔。

不遠處的大門口開來一輛黑色轎車,車上下來了一個作副官打扮的年輕男人恭敬的朝她行禮。

「不去跟妳妹打個招呼嗎?當城堡的大Boss也挺忙的啊?」方格蘭揶揄她。

「你替我抱抱她就好。」Boss頭也不回地說。

「方叔,你可要當心。」副官替她打開車門時,Boss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誰知道呢?也許到最後站在我們面前的敵人並不是惡魔。」

「方叔,你會站在哪邊?」


13.


病房內,白冬芝正坐在床邊眺望著廣場上的一舉一動。

「Boss說了什麼?」臉頰勉強揪起一抹蒼白的笑。

劫後餘生的她,不知道現在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家人。

踏上驅魔人這條路也是自己一意孤行,如今險勝了惡魔,但付出的傷亡卻如此慘重。

身為她的妹妹、同時也身為她的部下,她十分理解Boss的個性、就如同她了解自己。但正因如此,自己才不願意與她見面。

但那樣也好,她害怕對方的溫柔會使自己深陷進去,害怕自己弱小的樣子暴露在她面前。

也害怕去證明自己的實力遠遠不及自己所想,造就了她比誰都害怕被溫柔對待。

就連自己的親姐姐也一樣。

「她要妳按時吃飯、不要熬夜,把傷養好再想下一步。」

「......」

白冬芝沒有回頭,與姐姐如出一轍的背影看上去蒼白又孤傲。

他望著那樣的背影,一時兩人之間沒了語言。

那是一段持續很久、很久的沉默。

「我晚點還有工作,就讓妳靜一靜。」他推開門準備離開。

就在門要關上前,蒼白的指間捏起了床邊的窗簾,她強壓著情緒叫住方格蘭。

「方叔,是我太輕敵了......是我害死了他們......怎麼辦......」

「妳還很年輕,當然會犯錯。」

「.......」

「但是妳也說過了,這是只有我們兩人做得到的事,沒有任何其他人有資格指責妳,這就是驅魔人的工作,我們在履行責任的同時就是伴隨著這種風險。倘若誰想藉此責難妳,那我絕對不同意。」

「......謝謝你,真的。」

白冬芝緊抓著窗簾的指尖在顫抖,她回頭往過去,想再和方格蘭說些什麼。

病房的門已被悄悄關上,只留下她獨自一人坐在空盪盪的室內。




(第一章 踏進地獄的一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