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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離別〉

本章節 4609 字
更新於: 2022-01-01
  「妳確定把牠帶回去,是對的選擇嗎?」

  剛剛得到消息,盟軍已經突破了位於村莊後方的前哨站,一名砲兵用路邊的野火點燃廉價香菸,臉上卻看不見歡喜的表情。

  他那棕紅色鬍子長到可以替十個禮物包裝都不成問題。

  「尤其像現在這種時機,大家也只會覺得反感而已吧?」他冷冷地說道。

  以提克希爾與赫卡羅斯為首率領的盟軍並沒有固定穿著,主要還是讓各個區域的長官自行依照情況去做調整,畢竟這批軍隊的種族複雜,參戰人員來自大陸各地,並不像他們的對手一樣都是北方民族。

  身後是被裝甲車輾平的殘缺土地,遍地的樹木燃燒著,煙霧朦朧導致彼此只要距離三公尺以上就會消失,因此每位士兵手中都高舉著火柱,以方便聯繫。

  「或許吧,但是我不能就這樣放任一個小孩被拋棄在戰場上。我……我就是做不到。」

  回應的女性雙手捧著一團破布,還刻意不讓附近經過的軍人看見。

  「我是個戰地醫生,不是士兵。而戰地醫生的天職就是要拯救所有受到摧殘的生命,讓他們接受上帝的救贖。」

  「齁……還真是崇高啊,妳以後乾脆轉行去當修女算了。」

  「這跟我的性格沒有關係,佛雷德,而是關於信念。一種連你這個酒鬼身上都具備的東西。」

  女人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後腦杓綁著亞麻色辮子,裝扮則是灰色長袖大衣搭配白罩衫,腳上的特製皮靴沾滿了泥土。

  「信念?我可不知道那是什麼,槍傷和凍瘡倒是好幾個。」

  「可以不要每次都用那麼得意洋洋的語氣說嗎?這又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蛤?妳在胡說什麼?槍傷可是身為戰士的榮耀啊……」

  叫做佛雷德的男人大聲喊完後,偷偷觀察對方的表情,接著又說。

  「才怪哩,我又不是連槍都拿不穩的毛頭小子,剛剛只是在跟妳說笑的而已啦,拜託不要擺出那麼冷淡的表情。」

  轉頭無視被指派來保護自己的粗魯男人,女人繼續溫柔地搖動胸前的布料,裡面包裹著一位面容憔悴的白髮孩童。

  這孩子沒有被行駛而過的裝甲車壓到,或被濃煙嗆傷肺部簡直就是奇蹟。

  不屬於人類的部分已經盡量隱藏起來,唯獨這個小傢伙做夢喃喃自語時,可以看見那有如野獸般的牙齒。

  女人輕輕撥去對方散落額前的瀏海,露出惹人憐愛的稚氣臉龐,如今卻因為發燒雙頰燙得嚇人,再不趕緊拿冰毛巾退燒很可能會危及到性命。

  最近軍營裡有很多士兵就是發高燒,結果隔夜就因為失溫脫水死去了。

  部隊沒有攜帶相對應的工具,連病床都不怎麼夠用,被水土不服的症狀擊垮的人,恐怕還比被子彈殺掉多。

  而且感冒會傳染,更是加快了藥物的消耗速度。

  「牠必須去醫院,在那裡我才可以幫忙。」

  「喔,那順便幫我帶一個雞肉三明治還有朗姆酒回來。」

  「呃……你說什麼?」

  見女人聽不懂自己想表達的意思,佛雷德急忙解釋。

  「反諷啦,我只是在反諷。」

  「……這有什麼好諷刺的?」女人對此深感不悅。

  「妳以為大家會因為這種事情而借一輛車給妳嗎?少做白日夢了。」

  提出相當現實的不可抗拒因素,這位年長的砲兵向天空吐出一口白煙。

  「那我就必須說服他們,凡是生命都有被拯救的價值。」

  「這樣啊。」

  「佛雷德,我們跟隨這支軍隊也有三年多了,在此期間有多少士兵,因為欠缺恰當的醫療程序,或是因為眾人的袖手旁觀而死去……他們根本不該犧牲的。」

  「但那些又不是妳的錯。妳也無能為力啊。」

  女人對著佛雷德搖了搖頭。

  「我已經發過誓,不會再讓那種悲劇發生,所以無論長官喜不喜歡這個主意,我都要弄到一台車。」

  聽見這番言論,慵懶的眼神撇向旁邊這位起碼跟自己有十幾年交情的傢伙,佛雷德很清楚她的個性,無論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對方的主意。

  儘管如此,她仍是個盡忠職守的好護士,這點不可否認。

  「那……就祝妳好運囉,雖然很對不起妳和這個孩子,但我可不想受到牽連。」

  眼看戰爭就要結束,佛雷德幾乎都快忘記家鄉的空氣聞起來是怎樣了,對於妻子的思念也只剩下一張破舊照片,時間卻一直在流逝。

  如今,整整三年過去了,他究竟有多麼渴求擁抱深愛的妻子,恐怕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的。

  「很抱歉,薇莉亞,但是我不能這麼對待家人。希望某天妳能體諒。」

  語氣中帶著的不是挖苦或嘲諷,面對戰爭長久的磨練,這個滿嘴俏皮話的男人儼然成為一具空殼,唯有歸鄉的安全感能夠填補受創的心靈。

  縱使他逞強不願意承認,肢體語言早已透露了一切。

  「你有自己的苦衷,我能理解。」

  不過,正如同薇莉亞行醫以來始終都遵循的原則,她不能放棄任何希望。

  她更不能放棄懷裡的這個孩子。

  她們都還在呼吸,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起伏。

  ——微弱,卻依然努力跳動著。這個小傢伙也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們很可能會阻止妳,那孩子身上或許帶有未知的疾病。老天,我甚至不知道牠會不會像獸鬼一樣吃人肉,或者因為生氣就把牆壁打穿。」

  「那是無稽之談。」

  火勢漸漸緩和,夜空中繁星閃耀,薇莉亞作夢也沒想到在這麼偏遠的地方能看見這般光景。

  飽經風霜的手經常在爛泥血水當中工作,為了保全某人的性命,而割掉無數胳膊,她大概永遠無法習慣刺鼻的腥味,腹部總會隱隱抽蓄。

  「嘎嗚……」

  從小傢伙的嘴唇竄出一點聲音,濃密的眉頭因痛苦而緊縮。

  薇莉亞沉默了一會兒,被燒掉一小截的馬尾隨著寒風飄動。經過這麼多年,她依然站在這裡。

  「失去了太多,得到卻太少。我不想看見別人因為我們的過錯而付出代價,必須償還的是我們,這孩子不欠世界任何東西。」

  香菸的火亮了又轉淡,佛雷德深邃的風暴色眼眸瞇了起來。

  「儘管牠有可能是惡魔的化身?或是軍團派來的間諜?萬一……只是說萬一,過去弟兄的死都要歸咎於牠,妳也會義無反顧的選擇這條路嗎?」

  「如果牠真的是……大家所設想的那樣,那麼親手裁決牠的命運的人也會是上帝,不會是我,更不可能是那些獵殺獸鬼的傢伙。你可以去告訴長官,後續一切的附帶責任都讓我來扛。」

  「問題不是出在這裡。我想表達的是……」

  講到這裡,佛雷德突然沉了臉色。

  他的一位姪子幾星期前才在東海岸的戰役喪生,如今消息想必也傳回了老家,佛雷德這個打從「戰爭鐘」敲響第一天就身處最前線的男人,絕對比任何人都還要痛恨那群北方佬。

  畢竟獸鬼就是他們從邊疆帶來的生物。

  「聽著,我不是無論如何都要阻攔妳,只是……有點厭倦獨自一人喝酒了。」

  薇莉亞不喝酒,也沒那個癖好,因為液體裡的酒精會害她分心,以及害操作手術刀的手指不停發抖。

  再說了,這種情勢下只有一些民間的私釀酒可以喝,它們嘗起來跟馬尿沒兩樣。

  「如果連妳也離開了,我不知道……不知道可以用什麼東西來回憶。」

  「這種日子沒有回憶的必要,佛雷德,忘了會比較好。」她冷靜地說道。

  「可是我不想忘了妳。」

  「欸?」

  驚訝地抬起頭,薇莉亞這才發現,眼前體型壯碩的大鬍子竟然放任淚珠嘩啦嘩啦地流著,明明沒有喝酒卻滿臉通紅。

  「那個……你沒事吧?」

  「我不想忘了妳,不想忘了隊伍裡的大家,但人生好像就是如此,對吧?大半光陰都在拚死奮鬥,期望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留下點什麼,然而結局就是個狗屎屁蛋,我們這些底下的人根本不重要,莫名其妙死在路邊也不會被注意……我不想淪落到這個下場,當然也不能看著妳去犯錯。」

  「這不是個錯誤。」薇莉亞強調,「而且你是我的朋友,一個睡覺會打呼、酒後鬧脾氣的,糟糕透頂的朋友。」

  嘴角泛起真摯的笑容,迎向佛雷德因淚水而模糊的視線。

  「我會永遠記得你,佛雷德。所以希望以後你也能偶爾想起我。」

  女人取下陪伴自己多年的髮飾,亞麻色長髮順勢落下,現在的它已經變成一塊黑色破布,原先上面還有玫瑰的圖案。

  「當人們告別的時候,似乎會這麼做。我想讓你收下這個,佛雷德,當作紀念。」

  尺寸明顯大一號的粗壯雙手握緊髮飾,接著將其收進軍衣口袋,不出所料,他也急忙搜索全身尋找可以回贈的物品。

  「這個是?」

  放在手掌上,體積相當地小,還保有這個大塊頭的體溫。

  「這是從我大腿取出來的第一顆子彈。當初如果沒有妳動刀的技術,我可能早就傷口感染死掉了。」

  「老天,你還留著這種東西啊?」

  「對我而言那是相當難忘的經驗,當然會留著。」

  「真是……等等,難不成你還在上面刻字?」

  在金屬表面雖然不太明顯,還是能勉強看出有些文字。雕工很細。

  「只是簡單刻了我的名字而已。」

  佛雷德聳了聳肩。

  「我還得付給後勤部隊的那些傢伙三個銀幣他們才肯做,簡直是欺人太甚。」

  「不過你還是付錢了,就為了能送給我這個禮物。」薇莉亞欣慰地笑著。

  「嘛……既然要送就乾脆送好一點的,往後才不會被妳看笑話。」

  「相較之下我給的東西就好弱喔,只是一條破破的臭布,現在還可以收回來嗎?」得知對方私底下花了這麼大的心力,薇莉亞難堪地懇求。

  「作夢。事實上,我已經決定以後要拿來裱框了,再拿給兒子跟孫子看,將貝蒂.薇莉亞修女的事跡永遠傳頌下去。」

  佛雷德故意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薇莉亞也像賭氣似的鼓起雙頰。

  「唉……當初真不該把這顆子彈取出來的。」

  「我是真心覺得很適合啊,修女這種職業。妳總是能看見人性善良的一面,光是這一點,粗魯的我就辦不到了。」

  「也正是有你的粗魯跟少根筋,我們才有辦法活到現在啊。」

  「上帝的使徒拜託嘴巴不要這麼狠啦。」

  彼此互看幾秒,接著相視而笑。

  難得不必去擔憂下一波襲擊何時會來,也沒有苦苦哀嚎的戰友躺在壕溝裡求救,薇莉亞此刻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拯救懷裡熟睡的孩子。

  抹去黏糊糊的眼淚,鼻子附近的棕紅色鬍鬚也在抽動,佛雷德連露出脆弱的一面都感覺他還是能單手掐斷敵軍的咽喉,不費吹灰之力。

  「能夠在這地獄般的日子裡遇見妳,我很開心。」

  「我也是,大塊頭。」

  兩人站在一起,身高相差甚遠。就連男人所使用的武器槍管都比她的整張臉大。

  有時候身心俱疲,連走路都會搖搖晃晃,薇莉亞會索性和對方背靠著背休息。一有任何動靜,習慣帶著武器睡覺的佛雷德也能馬上做出反應,一槍轟爛偷襲的獸鬼或敵人。

  「祝妳好運,薇莉亞,記得要給那些頑固古板的長官好看哦。」

  「嗯,回家後也替我向你的妻子問好,我相信她一定是個好人。」

  「好人我是不清楚啦,但嗓門很大是沒錯。真不愧是我心愛的老婆。」

  「少在那邊炫耀了啦。」

  士兵和工人吹著笛子和五音不全的地方曲調慶祝,戰爭時期敵軍用來宣傳理念的單子被剪碎當作彩帶亂扔。——而屹立於這片歡樂景象中央的,是一對依依不捨的朋友。

  「如果妳一直都沒來我們家作客,我絕對饒不了妳。」

  「我也絕不會原諒我自己的。」

  他們揮了揮手道別。

  很快的,人潮也將佛雷德的龐大身軀給淹沒。

  此時此刻的氛圍,讓薇莉亞真正意識到一切都結束了,那些在樹林、城市廢墟間照料傷者的生活,總算迎來了終點。

  隨著軍團的最後旗幟被大夥兒焚燒殆盡,戰車挺進每座飽受欺凌的村莊,曾經代表著高壓統治的石牆磚瓦通通倒塌,濺起地上的泥水。三年來眾人不斷等待的和平總算降臨,代價龐大。

  薇莉亞獨自走向車站,夜晚的冷風吹得令人發顫,情緒也越來越複雜。

  不過,她很幸運的找到了一輛運輸卡車,優先載送所有戰地護士前往首都布納里恩附近的醫勤簽到中心。

  在那裡,護士可以選擇是否要繼續執勤,他們可能會被派去資源嚴重不足的內陸地區,或是選擇休養一陣子。

  為了能好好照顧這孩子,薇莉亞已經下定主意。

  「不好意思,能讓我上去嗎?」

  「對不起,女士,但孩童沒有先提出申請就不能……嗯?妳難道是……?」

  駐守車站出入口的士兵,曾經被獸鬼咬爛右手腕,險些感染病毒身亡。本來長官都宣告放棄了,多虧某位護士的堅持不懈,才好不容易保住性命。

  因此,當他看見救命恩人抱著小孩前來詢問能不能搭車,內心百感交集,便決定省略那些紙面的報告程序,讓對方直接上車。

  ——原來她結婚了啊?士兵感嘆地想著。

  當然,右邊手腕的欠缺也阻止不了他履行職務。

  確認乘客都到齊後,士兵解開了鐵門的鎖,這將會是今晚最後一班遠離戰場的車,其餘的都要等到後天了。

  凝視著卡車的身影,士兵遲遲不肯離去,直到它們消失在樹林深處。他這才將鐵門重新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