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邂逅〉
本章節 5210 字
更新於: 2022-01-01
校方給每位住宿學生一張卡片,上頭寫著自己的房號跟基本資料。
總之我沒有多想,把行李交給看起來很像傭人的男子後,沿著地圖跟卡片的號碼來到寫著「312號」的房間。
「嗯⋯⋯雖然是間貴族學校,但沒想到裝潢還蠻簡樸的嘛。我喜歡。」
在家裡自言自語算是習慣了,因為沒什麼朋友,但在這個擠滿女孩子的宿舍這樣做,似乎有點引人矚目。我完全不想被當成是怪咖,趕緊敲了敲房間的門。
「那個,請問有人在嗎?我是這裡的住宿生,現在要進去囉。」
言下之意就是,無論妳在做什麼奇怪的行為都請停止。我已經好心提醒過了。
不要認為只有男生宿舍會遭遇到變態。
在那之後,我等了一分鐘都沒有回應,應該是不在吧?不然就是對方提早登記入住然後睡著了。
看來床位什麼的是沒得選了啊。
對此我輕輕嘆了口氣,接著插入鑰匙推開門。
「什——!?」
映入眼簾的畫面,卻讓我整個人像被石化一般愣在原地。
才第一天進來宿舍,房間就已經變成每一位清潔女僕的惡夢。首先,內衣褲掛得到處都是,這對某些女生來說或許沒差,但要是把它們變成公共藝術就另當別論了。而且中心不知為何還放著精油蠟燭,周圍全是封面老舊的書本。
這儼然就是某種詭異儀式的現場。
我瞬間冒出一身冷汗,正想要奪門而出時——手腕卻被抓住了。
下一秒,從衣櫃縫隙裡鑽出一個帶著鳥嘴面具的人影。
「總算、找到妳了⋯⋯」
那是相當沙啞的聲音。
「——哇啊啊啊啊!放、放開我!拜託我什麼都給你不要把我獻祭給惡魔,本小姐還不想死啊!」我哭喪著臉一邊向對方求饒。
沒想到辛苦奮鬥了兩年多,好不容易考上這間貴死人的學校,卻在第一天就遇到這種異教徒瘋子,人生還真是殘酷啊。
——難道,這就是屬於我的結局嗎?
本來是打算在這裡尋找自己的人生目標,反倒被死神逮了個正著,簡直就是將諷刺展現到了極致的女人。
我討厭你,老爸,居然寫信說服校方接納我這個偏差值極高的學生。——我們下地獄後見。
「⋯⋯請問,妳就是那個列蒂希雅.艾爾瑪小姐嗎?」
「在殺人滅口之前,應該要先做好功課吧?」
「呃⋯⋯抱歉,雖然我聽不太懂妳在說些什麼,但我能把那句當成是肯定嗎?」
「我說是的話,你就會殺了我吧,畢竟戲劇都這樣演的。聽著,殺手先生,如果這是跟商會的問題有關,請你去找我老爸商量,直接殺了也沒關係。」
「⋯⋯?」
面具男似乎對這項提議有點抗拒,整個過程都歪著頭,像是在表達自己的疑惑。
我為了活命,於是繼續補充說明。
「你要是在這裡殺了我,不僅得不到任何好處,還會被校方的人員發現喔。今天可是開學日。何況你自己都把房間改造成某種邪教儀式了,行兇後會更難擺脫追捕⋯⋯我老爸,也會派一堆壯漢來找你報仇,必要的話連軍隊都是可以動用的。所以說可別小看艾爾瑪商會的勢力啊!你這欺人太甚的混——」
「嘿,新來的傢伙,可以把面具還給我了嗎?」
我話都還沒說完,房門又被打開了。
這次進來的是一位看起來像學姊的人物。她全身上下最大的特徵就是那墨綠色的頭髮,綁著長度及腰的馬尾。而且四肢修長、身材高挑,我猜是體育健將之類的。
當她看見我正在朝著這個面具怪咖破口大罵時,表情彷彿凍結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看著我們倆,但很快就瞭解了情況。
「打擾到妳們小倆口吵架了,抱歉⋯⋯」
眼看救星就要離我遠去,我連忙躲到對方身後。
「學、學姊!都是這個奇怪的傢伙啦!闖進別人的房間還盡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不要讓他殺掉我⋯⋯」
「啊?所以你們不認識喔?」學姊詫異地問。
「我一點也不想要跟戴著詭異鳥嘴面具的傢伙交朋友!」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妳別一直抓著我的校服不放⋯⋯喂!新生,妳沒事幹嘛跑來嚇別人?」
等等,她剛說什麼⋯⋯新生?
「不太對吧,學姊,這種傢伙應該要叫警衛來處理,怎麼可能會有貴族的女孩子自願穿成這副鬼德性?」
「放心,我之前已經檢查過她的學生證了啦。相信我,剛開始我也和妳一樣震驚。」
「⋯⋯那、那鳥嘴面具又是怎樣?」
「噢,那個東西啊。」學姊瞥了一眼,笑著對我說:「那只是戲劇社團的道具而已啦,不是真的。」
「戲劇⋯⋯社團?」
結果到頭來,這傢伙居然只是在演戲。
這是多麽白目的行為啊!?難道就沒有別的事好幹、專門跑來嚇壞像自己這樣懞懞懂懂的學生嗎?
——難以原諒。我絕對饒不了這傢伙,一定要讓她嚐到自己種下的惡果才行。
「把面具脫下來吧,新生,把事情鬧成這樣,妳得好好跟她道歉⋯⋯呃,學妹妳叫做什麼來著?」
「列蒂希雅。」
「妳得跟這位列蒂希雅同學道歉,這才是淑女的品德。總之,那個面具我再五分鐘就要先拿回去了,社團還要排練,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浪費。你們也快做好準備吧,下午不是有課程介紹嗎?」學姊用稍微命令式的口吻對著我們說道。
聽說在這間女子學園有一種叫做「直屬」的制度。學校會派高年級生下來輔助每位新生,同時還可以增進人際關係。
「所以,妳們還愣在那邊做什麼?難不成連內衣都要學姐幫忙換嗎?」
「啊!不、不是的⋯⋯」我連忙向她低頭表達歉意。
這大概是我唯一比較敏感的地方吧,看人臉色。
「聽好了,迎新茶會預計在下午兩點半舉行,一年級生必須強迫參加。話說妳們應該都有拿到邀請函吧?集合地點都寫在上面了,記得穿得體面一點再過去。」
「可是我沒有禮服。」
這時,我身旁的怪人忽然這麼說,不禁讓我有些傻眼。
「妳帶這一大堆東西來學校,結果卻連最基本的晚禮服都忘記了嗎?」
感謝妳,馬尾學姊,把我的內心話講了出來。
「唉⋯⋯真是的,怎麼最近的學妹都越來越沒頭腦啊。讓人很傷腦筋欸⋯⋯」
「那、那個,學姊?如果我借別人的穿可以嗎?」
怪人詢問道,臉上依舊戴著那副可笑的面具。
「可以是可以啦,只不過妳要跟誰借?」
「學姊啊。」
毫無遲疑的回答。這貨簡直沒有廉恥心可言。
「很抱歉,但恐怕妳要失望了。我身為直屬也必須穿禮服去參加茶會,如果借給妳的話,我豈不是就要裸體了?」
「學姊身材那麼好,皮膚又白嫩,就算脫光光也不會有人在意的啦!」
「那是妳自己的惡趣味,請不要連我都一起拖下水。」
辛苦了,學姊。一直得跟這腦袋有洞的傢伙進行對話很累吧?
就在這時,嘆氣的學姊忽然看向我,眼神似乎在打量著什麼。讓我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吶,列蒂希雅同學。」
「是、是的。」
「妳那邊⋯⋯應該不會剛好有多一件的禮服吧?」
不要慌張,列蒂希雅,這是一場測試,學姊故意在測試妳的為人。
雖然不確定說謊的下場會是如何,目前的社會環境也是爾虞我詐,但學校就是社會的一種載體,是個模擬生態箱。在這裡懂得如何去討好別人、接納別人、利用別人是很重要的。學姊就是個最佳例子,她既聰明、漂亮、又有經驗、人脈肯定比自己廣,跟她交朋友不會有損失。讓我們反過來說吧,來談談說謊的各種可能性,第一可能會惹對方不高興。第二,就是讓對方覺得妳很自私,連一件衣服都不願意借給室友,之後大家自然就不會主動接近妳,這是非常嚴重的虧損,報酬率低到幾乎無法靠時間來恢復。我一點也不想變成被全校孤立的可憐蟲。
因此,自己下一步該採取的方案就是——
「報告學姊。」
我試著深吸一口氣,然後裝出甜美的笑容。
「我很樂意借給她一件禮服喔。」
噁心!有夠噁心!自己究竟是變成了什麼樣的怪物啊?
還記得小時候每次見到老爸對人阿諛奉承,生理上就會產生一股強烈的不適。
但為了自己的將來,還有為了在踏出社會後能有一席之地,必須盡全力地忍耐。相比起在戰場上犧牲生命的士兵,犧牲一兩件價值上萬的衣服,這代價不算什麼。
「那就這麼決定囉!列蒂希雅同學,我們等茶會時再聊吧。先告辭了。」
一直目送著學姊離開房間,我連忙衝過去把門鎖上。沒想到,下一秒自己就雙腿癱軟倒在地上。
「這跟我想像中的開學日不一樣啊⋯⋯」
胸腔內感覺被異物阻塞著,難以呼吸。
本來以為逃離了那間充滿壓迫感的宅邸後,自己可以在校園展開新生活。
和朋友盡情地玩樂,彼此之間毫無顧忌,這一切卻都是幻想。我依然被許多規則和他人的期許給囚禁著,就像一隻籠中鳥。
還說什麼淑女的品德,別笑死人了!如果所謂「淑女」指的是勢利眼的婊子還差不多呢!
「早知道我就乾脆一點,離家出走算了⋯⋯反正老爸需要的不是像我這樣的叛逆女兒⋯⋯」
在他眼裡,我就是個失敗品。
甚至連親生母親都因為無法如願地生下男孩,直接被當成空氣一般的存在。縱使她已經很拚命了。
她們又沒有犯錯,生下男孩那是父親的願望,他可以自己去找城裡的妓女幫忙啊!如此一來想要多少個孩子都行,五十個、一百個,他媽的湊成一支軍隊還能為國家貢獻一份力。
或許對老爸而言自己不夠永遠、也不夠有毅力,更沒有擔當去帶領整個商會。
——啊啊,搞不好他說的沒錯,我就是不夠格。
畢竟誰想在一出生就被限制長大後的職業?誰想在剛斷奶就被決定未來要懷下哪個男爵的子嗣?誰會想在這個充滿歧視的病態世界,當一個任由別人操控的道具?
我就是為了逃離那樣的命運,才從老家遠渡而來,並進入這間學校的不是嗎?
結果自己只是從一個監獄跑到另一個監獄。什麼都沒有改變⋯⋯
「妳知道,其實我沒有打算去茶會的。」
「⋯⋯?」
忽然,身旁的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原來是妳啊。」
「妳需要我離開一陣子嗎?讓妳靜靜之類的?」
「不用。」我將雙腿收攏,手環抱著膝蓋,「我只是覺得有點累了,僅此而已。不需要妳來擔心。」
「我也不怎麼喜歡被別人命令呢。一下子要做這個、一下子又要做那個,啊你是沒有手腳喔?不要把規則跟價值觀強加到別人身上啦。但是在這種地方,我沒辦法那麼說呢。」
「妳敢對學姊或是老師那樣嗆聲,隔天就會被趕出去。」
「所以我才不敢啊。⋯⋯我不能再一次辜負養父母的期待。」
「養父母⋯⋯?」
這時,對方跑來坐到我旁邊,並隔著鳥嘴面具長嘆了口氣。
「因為我是個平民,沒有所謂『高貴』的血統,他們耗費了不少時間跟精力,好不容易才把我送進來這間學校。如果被趕出去的話,我會害他們的心血付之一炬。被同學嘲笑也好、被看不起也罷,唯獨這點我不能接受。」
「聽起來⋯⋯妳的家庭背景也很複雜啊。」
「放心,我早就不去在意那些外界的目光了。平庸也有平庸的好處。」
「是啊。」想到家裡那扭曲的價值觀,我就忍不住嘆息著。
「反正,我進來學校不是為了什麼破茶會,那種活動根本毫無建設性。」
「鎖在房間裡搞神秘儀式就比較好嗎?」
「這不是什麼儀式啦。」她搖頭解釋著,「妳看見那些擺在地上的小說了沒?它們全是我的寶貝,我剛剛只是在整理而已。結果妳就忽然闖進來了。」
拜託,我明明有事先敲門好嗎?而且「闖進來」的說法根本不成立,我有用鑰匙。
「所以妳喜歡讀書,是這樣嗎?」
「何止是喜歡?我愛死它們了!如果一天不讀就會渾身起疹子難受到不行⋯⋯」
「那還請妳去看醫生,不要傳染給無辜的室友。」
我刻意挪動身體和對方保持距離。
「——哎呦!妳很冷淡欸,我又不是故意要嚇妳的。倒不如說,戴著面具其實是在保護妳呢。」
「保護我?免於什麼威脅?」
不知什麼原因,聽見我這麼問,她就像是忐忑不安的幼雛一樣垂下了頭,時不時用眼角餘光瞄向我這邊。
她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妳知道我為什麼沒去參加入學典禮,也不想去茶會嗎?」
「讓我猜⋯⋯妳有社交恐懼症?」
「嗯,差不多類似那樣。」
我這時注意到,她一直下意識地去搓揉自己的頭髮。
坦白說,我在感到焦慮的時候也有這樣的習慣,只不過是咬指甲。
「所以⋯⋯妳打算脫下那個東西,然後讓我看一眼接下來要相處四年的室友的臉蛋嗎?還是妳打算一輩子都靠吸管進食?」
事到如今,我大概明白這傢伙在猶豫什麼了,畢竟誰會在大白天戴著難以呼吸的鳥嘴面具到處走?她感覺也不像是戲劇社的成員。
「聽著,我不會勉強妳去做妳不喜歡的事,但我認為這是一名室友的義務,去協助對方解決問題。」
「————」
「妳不想去茶會?那沒關係啊,反正我也很討厭那些修飾過的漂亮詞彙,以及甜到膩的餅乾。但是妳也得考慮到現實層面的問題,不去參加義務性活動的話,會被校方糾舉然後扣分,而累積到一定的數目就會被退學。」
糟糕,我居然變得跟哰叨的老爸一樣了。難道基因就這麼難擺脫嗎?
「這就是規定,而我啊⋯⋯恨死它們了。」
「嘛,至少在這點上我們能達成共識。」
或許是聽出我語氣中的真誠,她忍不住笑了,雖然不是很「淑女」的笑法,但確實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活力。
——這就是在我生命中所缺乏的東西。
接著,她輕輕搥了下我的肩膀,不太確定有什麼含義,不過我還是用微笑應對。
我看著她脫下面具,左右甩動著烏黑的短髮,瀏海還遮住了大部分的右臉,這讓她看起來很像童話故事裡會出現的盜賊。
「我的名字是莉娜,莉娜.約克夏爾。」
她握住我的手,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
在那被瀏海遮蓋住的部分,我隱約注意到被燙傷的痕跡,留有紅色疤痕。但我也不是沒猜到莉娜的出生背景,以及她過去可能遭受到的對待。
這並不是她的錯。就像我和我的母親,大家都是這個扭曲社會之下的受害者。
「我是列蒂希雅。」
簡短的回答,沒有多餘的修飾,也沒有凸顯地位的家名。
「⋯⋯就這樣嗎?」
「對,就這樣。」
已經沒有需要和對方報備的了。即使有,她可以自己去跟校方要資料。
「啊,是嗎。」莉娜對我投來的目光中,夾雜著一絲我當時還無法理解的情緒。
然後,她從地上站起來,拍打著裙子上不存在的灰塵一邊對我說。
「從今以後,妳就是我的室友了呢。就讓我們一起互不干擾地度過在學院的四年吧,這一定會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