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2『校外教學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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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27
「好漂亮啊⋯⋯」
微風夾雜著青草的味道掃過鼻腔,隔著竹製欄桿往下看去,是一條潺潺小河,水質清澈見底,倒映出陽光和樹葉的青翠。
緋隼和璃奈目不轉睛地看著鮮紅鯉魚游來游去,身後是咀嚼著油菜花的雙胞胎;岩明將了無生氣的俊輝放置在樹陰下;淵羅月則是雙手環繞在胸前,似乎對眾人大驚小怪的樣子感到無奈。
學生們陸陸續續聚集。顯然不少人都還記得那篇課文,好幾雙眼睛搜索著神話生物的蹤跡。
不過,想在京都這種大城市找到河童簡直是——
「找到了!」
「真的還假的⋯⋯那個不是河童是烏龜!快點放下那隻可憐的動物!」
「可是牠們都有殼啊?」
單手拎著一隻苦苦掙扎的綠色烏龜,我趕緊叫那群調皮的亞人男孩放走牠,學生立刻發出萬分遺憾的聲音。
烏龜一溜煙鑽進草叢裡消失了。
沒錯,快逃吧,以免被小鬼頭當成點心。
「老師,裡面有好多好吃⋯⋯顏色鮮艷的魚喔!可以撈幾隻上來做研究嗎?」
此時,富足同學張開四隻手阻擋想追上那隻烏龜的雙胞胎,碧則是兩眼發光地指著河流,意圖明顯不單純。
清澈透亮的水面飄著些許落葉。
「我之前在某部作品看過牠們的資料,似乎養久了會變成一條藍色巨龍。」緋隼一臉認真地說。
又不是寶X夢。我突然不知從何吐槽起。
顯然她這次也事先做了不少功課,每次得到我的肯定,表面上沒什麼反應,私底下卻會默默比出勝利手勢⋯⋯這就是反差萌嗎?真可愛。
不過為了防止侵權,我立刻糾正緋隼的說法。
科普模式開啟——
「錦鯉最早出現在中國。一直到了17世紀才開始在日本的新潟縣飼養。在稻田裡的農人發現鯉魚的色彩非常漂亮,於是就把牠們帶回家養,但這種具有亮麗色澤的魚很容易被獵食者發現,然後吃掉。」
「哇,好笨!」
「千萬別小看錦鯉喔,牠們曾經作為禮物贈送給皇太子,也就是後來的昭和天皇,這些建築都是模仿那個年代所修建的。可以說飼養錦鯉的文化正是從日本傳播到了世界各地,許多商店都能買到。你們看見的這些都是大量利用交配技術繁殖改良過的品種。」
「這麼說來⋯⋯牠們是實驗品囉?」璃奈的眼神流露出對這些魚的同情。
確實,人類為了滿足一己之私會做出很多奇怪的行為,比如干涉植物基因以求更好的收成。
異世界是否有類似的事情,我不清楚。
自己能回答的範圍相當有限。
「牠們似乎活得很開心呢,在水裡自由自在的游著,不必擔心異樣眼光或是忍受孤獨。我想⋯⋯當一條魚應該很快樂吧?」
璃奈的雙手靠在欄桿上自言自語,碧也只是擺弄著幾乎比她身體大的落葉,沒有順勢插入一些緩解氣氛的笑話。
「課文裡提到的神奇國度,無論是河童、妖怪、亞人都可以自由生活⋯⋯這樣的世界還存在嗎?」
「————」
剎那,學生們都因為她的這番話勾起了情緒。
「不知道爸媽還記不記得我?」
外型綽綽逼人,身高足足有一百八十公分,很喜歡煮飯請全班吃的四腕族富足村勇。
「我好想念奶奶做的烤香菇。」
整天黏著璃奈,個子嬌小食量特大的妖精悠娜碧。
「我好想離開這裡看看,去那些電影中出現的神殿跟遺跡走一遭。想必那是不可能的吧。」
對繪畫藝術情有獨鍾的蒙面少年五十目遠波。
「唉,如果能再跟孤兒院的那位巨乳修女姐姐見面⋯⋯」
性格輕浮,很擅長帶動班級氣氛的貓人族玄尾虛實。
「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們身上?是神明降下的懲罰嗎?」
披著用自己的毛織成的圍巾,信仰虔誠的羊男賀絨萬。
「我想回家,回真正的家。」
因為體質虛弱不得不躲在陽傘下的夜藏陰飱。
少年少女們紛紛表達出各自心中的念頭。
接著——無數種情緒交雜在一起,迅速蔓延開來。
現場氣氛不知不覺變得低落。
「⋯⋯喂喂,發生什麼事?」
後來趕到的朝希不解地用唇語問,我沒有回應,而是順著河道一直望向橋梁,發現那邊有條小路可以走。
用肉眼判斷,河水不算太深,頂多到腳踝,只是對於雙胞胎而言或許有滅頂的可能性。
剎那間,想到主意的我輕咳一聲吸引大家的目光。
面對露出遲疑表情的學生們,我如此說道:
「一起去找看看吧,那個神奇國度。」
「⋯⋯?」
雙眸浮現出堅定光采,絲毫沒有退縮,這樣的身影不禁讓璃奈感嘆一聲。
「老師之前也說過,河童的存在⋯⋯只是編給小孩子聽的神話。」她哀戚地垂下眼簾。
「我們其實是在找藉口不去上課,你應該沒這麼好騙吧?」
選擇坦承的人是俊輝,漸漸從昏迷中恢復過來,似乎心情不太好。岩明原本想勸他住口,但被一個眼神逼退。
「還有心情扯什麼神奇國度,那終究只是課本上的幻想。現實卻是另一回事——我們就是這間學校的囚犯,為了償還六年前同族犯下的『罪孽』,連踏出校門一步都不行。」
「————」
「就連好不容易得到許可了,也不允許我們跟人類接觸,搞得好像我會突然發瘋燒了所有東西一樣。這樣也叫所謂的平等?」
俊輝的說法雖然非常激進,卻無法否認。
眼看我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現場一片寂靜。眾人不自覺陷入各種負面情緒當中。
「有關六年前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要是我能幫上什麼忙的話⋯⋯」
那瞬間——我察覺到一股惡寒。
「⋯⋯幫忙?」俊輝反問這麼一句,「你打算怎麼幫?有什麼實際的做法嗎?難不成你能命令政府那邊的人放我們走?對老師而言,這一切不過就是場遊戲,少在那邊假惺惺裝好人,看了就反胃啊。」
聞言,思緒忽然打結。
望著不知該如何回應的我,俊輝冷笑一聲,完全沒打算壓抑語氣中的嘲諷之意。
「我對你們人類偽善的本性再熟悉不過了,那天見到你像白癡一樣闖進來,為了一個該死的便當挺身而出,自以爲是什麼英雄,我才覺得好玩稍微陪你演了一場戲。結果呢?到頭來還不是為了讓自己更好過一些,還不是為了消除罪惡感?好歹給我認清一下現實吧!都不會看場合嗎?」
「場合?」
「被丟到陌生世界,眼睜睜看著親人跟朋友消失在眼前,這些痛苦還需要你來提醒我們?是啊,也許對你來說,亞人就跟野生動物一樣,和你們這些自稱『萬物之靈』的人類不同對吧。我們不過就是到處惹麻煩的劣質品!只要懂得聽從命令就行了!」
「不⋯⋯不是那樣的,沒有人在我眼中是劣質品。」我嘗試解釋。
「狡辯的話就省省吧。口頭上都說得很動聽,命令我們去做這個幹那個,自己卻躲在樹陰下紀錄一切,享受著我們得不到的權利跟自由。這樣的你,又跟那些拿亞人做實驗的政府官員有啥區別!?」
一連串的話語攻勢直接讓大腦陷入停擺。
「我⋯⋯」
此時,我感受到了在場其他學生的情緒波動。
大部分人都是漠不關心,對自己表現出錯愕、鄙夷、仇視、悲傷,不過最多的還是失望。我自以為有好好建立起來的信任基礎全在一夕之間崩塌瓦解,僅因為對方的一句話。
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這份自作多情有多麼可笑。
「炎哲同學,你怎麼能說這些話?」璃奈罕見地在語氣中帶了點怒氣,「難道這陣子老師做的努力,對你而言都毫無意義嗎?」
「一直扮演老師的模範學生都不會累啊?」
俊輝用鋒利的視線轉向她。
「一直去刻意討好對方,不就是想博取好感?害怕跟之前一樣被人拋棄?」
「⋯⋯不、不是這樣的——」
原先想替自己辯護的璃奈,現在反而被俊輝的一番話波及,變得畏縮起來。
「你突然發瘋啊?火焰男。小奈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根本就不瞭解她,也不曉得她過去經歷了什麼。憑什麼在那邊汙衊人?」
只見碧惱怒地拍打著翅膀,也不顧身體狀況,直接飛到俊輝面前。
兩人的視線就像流星一般激烈碰撞。
「哼!就因為她是你的朋友,所以才會被蒙蔽。」俊輝不屑地說,「妳根本沒辦法拿出客觀的立場。我只是對老師的目的感到疑惑,這樣也不行?」
「少來這套,傷害了小奈還想替自己的行為辯駁?像你這種貨色才讓人反胃!」
「小不點也差不多。」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別裝蒜⋯⋯究竟是誰調製那些讓老師肚子痛的藥、是誰叫我們去摘那些花,妳該不會要說這一切都跟自己無關吧?」
「你這混蛋——!?」
「夠了,你們兩位。」及時將俊輝拉回來的是沉著臉色的緋隼。
璃奈即使渾身顫抖,依然將朋友緊緊擁在胸前,不願意看大家繼續吵下去。
「我沒有錯吧?對吧?明明大家之前還一個勁的嘲笑這傢伙⋯⋯怎麼能全怪在我頭上?就因為我說出沒人敢說的實話?」
環視周圍的學生,其中也包括岩明和淵羅月。
然而,此刻他們紛紛別開視線。
「你⋯⋯你們不是認真的吧?為什麼都裝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啊?」
「剛才你的確有點過分了。」岩明說,「雖然那種事情我也做過,但隨便攻擊九尋同學是你不對。」
「趕快道歉吧,以免問題越變越大。」後方有人幫腔道。
眾人全都將矛頭指向俊輝。
「喂喂⋯⋯」
得到同儕冷漠的回應,俊輝眼角抽搐,同時一邊向後退,嘴邊不停碎念著我沒聽過的西露恩文。
這時,始終保持沉默的緋隼站了出來。
她所下的結論徹底擊垮俊輝的銳氣。
「⋯⋯向新谷老師道歉,那也是你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開、開什麼玩笑?」俊輝搖搖晃晃著退到牆邊,並用難以理解的錯愕眼神巡視在場眾人。
如今的他就彷彿受到拋棄的老兵,孤立無援。
表情逐漸在崩塌,瀏海底下的異色瞳充斥著混沌的情緒,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模樣。
下一秒,累積的情緒一次爆發了出來。
「你們難道敢說,那傢伙從來沒嘲笑過亞人?整天在課堂上教一堆什麼數學方程式、酒駕要罰多少錢,強制我們說這邊的語言、習慣這邊的文化、無時無刻都在提心吊膽,深怕做錯事惹人類老爺生氣,害自己身陷麻煩。為什麽我非得去滿足那些陌生人不可?我們是自願穿越過來嗎?根本毫無選擇啊!每年有多少亞人跟魔法使被關在監獄,就因為他們使用能力保護自己。又有多少亞人被推上冷酷的職場?做他們不情願的骯髒活?但你始終漠不關心,只是一天又一天的灌輸自己的價值觀,以為說幾句好話、挨幾個拳頭就算是平等看待我們所有人嗎?別開玩笑了!」
俊輝惡狠狠地瞪著我,又繼續說:「而且最讓我受不了的啊——」
接下來這句話,硬生生打破了最近幾周維持的和平幻象。
「你根本就沒問過我們原本的名字叫什麼吧!?」
我整個人愣在原地。
既沒有高學歷、腦袋也不夠聰明,起碼我認為有做到把學生們視為家人這點。俊輝的一句話卻揭穿了自己一直將他們當成問題學生來看待的事實。
他說得一針見血,我從未問過大家在原本世界的名字。炎哲俊輝、日下緋隼、九尋璃奈⋯⋯這些全都是日本政府分派的姓名,點名時也很自然地點下去,絲毫沒察覺孩子們臉上閃過的困惑與不習慣。
每天打招呼、上課回答問題、甚至連道別時都不得不使用外人給的名字。對我來說,「這個」已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如此明顯的事情都能忽略,從來沒去質疑過,我居然還擅自以為有好好理解對方?
在潛意識中,我仍把這群孩子跟幾年前襲擊自己的怪物化作等號。從沒想過本名這件事,恰好證明了這點。
「炎哲同學⋯⋯」
「不要來煩我!」
俊輝粗魯地揮開我的手。離開前,他瞥了一眼情緒低落的璃奈,不過什麼也沒說便朝巷子走去。
無數個目光聚焦在紅髮男孩離去的背影,以及我的身上。
「呃⋯⋯我還是跟過去看看吧。現在是上課時間,讓他一人獨處可能會有危險。」朝希刻意壓低音量這麼說。
或許是看見我愣在原地,她才會像這樣自告奮勇。
「剩下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再找機會跟他好好溝通。」
強硬把對方攔下來也沒用,我決定按照對方的意思給他一些時間。
「這只是拖延的方法,你知道吧?不管是明天或一個禮拜後,你遲早都得面對。」
「⋯⋯」
「唉,聽著。」朝希嘆了口氣,「那位同學的狀況我會幫忙注意,不讓他做出什麼傻事。這邊的問題還比較嚴重。要看你的覺悟到什麼程度。」
留下這番不知本意為何的話語,朝希拍了拍我的肩膀。自己罕見地感受到她身為前輩的溫柔。
「我應該能信任你吧?新谷老師。」
同樣的質問,只是場景改變了。
朝希似乎因為掌握到絕妙的時機而沾沾自喜。但更多的,還是出於對孩子們的關心。
「嗯。」
我勉強擠出一個模糊的答案,只是這次沒辦法像之前一樣百分百確信。
「我的擔憂也有可能是多餘的。總之先準備好離職請願單。」
直接認定我會被開除嗎?這傢伙的思考模式還真是跳躍式。
⋯⋯不,仔細想想,這個預言搞不好會成真。
如果我處理不慎。
三更半夜被帶去深山活埋都有可能。
因此,我在轉身的瞬間重新換上平時的模樣。
「這邊就交給你囉,共犯先生。」
「少多嘴⋯⋯」
隨著朝希抱起累癱的雙胞胎離去,今天的戶外教學也迎來了尾聲。
我帶領眾人來到一間咖啡廳前的空地休息,躲在陽傘底下的學生各個都無精打采。
中途,我跟部份學生下去踩了一下水,也沿路介紹這條商店街的歷史。然而這些嘗試都消除不了剛才的陰霾。
坦白說,我開始感到無能為力。
突然把活動取消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該怎麼辦啊,小奈?」
面對無力吸著果汁,發出「唰〜唰〜」聲響的的朋友,碧的提問顯然沒什麼作用。
同樣憂鬱的景象發生在每一位學生身上。
與璃奈背對背的緋隼小口咀嚼餅乾,望著緩緩流動的河水不發一語。岩明似乎也因為剛才沒能幫助到俊輝而耿耿於懷,放在面前的三明治沒咬半口。百般煩躁地撥弄著秀髮的淵羅月也沒好到哪裡去。她不僅頻頻朝我拋來厭惡的眼神,全身散發出的氣場,更讓周圍的人不敢接近。
當然,這是我罪有應得。
樹葉隨風吹拂發出沙沙聲,光線受到水面折射而閃耀著,我因爲胸腔內湧現的悔恨握緊了拳頭。
「老師,現在有空嗎?」
「⋯⋯?」
我疑惑地回頭。
是從座位上起身的璃奈。
因為心情有些不安,眉毛和獸耳都垂落了下來。
即便如此,這位女孩仍打起精神跑來向自己搭話。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天氣這麼熱再加上俊輝的那番話,想不被影響都難。
「不是的。我剛剛在想⋯⋯距離回去宿舍應該還有一點時間,那個⋯⋯我可以跟老師一起逛嗎?」
「可以是可以啦。悠娜同學呢?」
「小碧她⋯⋯」
璃奈瞥了一眼她的妖精朋友。
「她說有點累了想要休息。沒有甜點她就沒動力。」
「那我們走吧。」
面對苦笑著點頭的璃奈,我再次環視整個B班消沉的模樣。
——與自己理想目標的距離,似乎又變得更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