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她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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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23
「人家不同意——!!」
原本佈局就不是很寬敞的房間,現在多了一個人⋯⋯不對,是半精靈。
幾分鐘前,身為副校長的艾利森表明想和我單獨談話。
「吾輩明白了。」克萊希爾立刻起身鞠躬,識相地退場。
相反的,尤朵拉很不樂意,用大呼小叫的方式來表達立場。
「看在我的份上,能請妳配合一下嗎?」
「艾利森大人⋯⋯」
「晚點再好好補償妳,我保證。」
面對艾利森的請求,尤朵拉絲毫沒有回嘴。這份感情真教人欽佩。
最終她還是妥協了。
「要是臭布納開始搗亂,請馬上呼叫人家。」
「我可以照顧好自己,謝謝妳的關心。」
臨走前,尤朵拉不忘透過門縫隙狠狠瞪我,手指做出疑似割喉的動作。
我發誓從今以後不走暗巷回家。
吵死人的傢伙離開後,房間總算清淨多了。
「要知道,那孩子挑同事的眼光可是很苛刻的。」艾利森的聲音悠然響起。
「同事⋯⋯果然不是我聽錯。」
那個中二病蘿莉並不是什麼學生,而是我的前輩。
算上可能有誘拐前科的克萊希爾,這間學校的員工好像都不太正經。我進來這種地方工作真的沒問題嗎?
「在開始正題之前,希望你能原諒她的行為。」
身子微微前傾,艾利森用那對寶石般的眼眸看著我。
「反正我也不喜歡記仇。」
雙親的教育倡導以和為貴。希望她能把那些精力用在學習社交禮儀上。
「不過,她當時說的話讓我很在意⋯⋯像是朋友遭到殺害、有人企圖入侵這所學校。那是怎麼一回事?」
「新谷先生,我這麼說或許你很難認同。」
艾利森的語調轉趨輕柔,其中似乎夾雜感慨與憐憫,她垂下眼簾。
「那孩子雖然總是在生氣,其實也有溫柔的一面。如果談到正義感,她比誰都還要強。」這句話究竟是說給她自己聽,還是不在現場的某個人聽,我無從得知。
「正義感我不否定,但我可能不會用『溫柔』這個詞⋯⋯」
「她展現溫柔的方式確實比較特別。」
「明明那麼小隻,揍人的時候卻毫不留情。」
我摸著身上的瘀青一邊回憶恐怖往事。
「坦白說,我也捏了把冷汗。」艾利森苦笑,「當我收到消息的時候,還以為整棟建築物會從此消失在地圖上。」
「太、太誇張了吧?」
這麼看來,自己只有皮肉傷似乎是真的被手下留情了。
就算艾利森是在替尤朵拉找藉口,說實話,我不覺得哪裡不妥。願意為朋友站出來的人都值得尊敬。
我也曾在犯錯後被原諒,所以多少能理解她的想法。
「那孩子,跟你道過歉了嗎?」
等待茶壺煮滾的時間,艾利森用手指纏繞馬尾一邊問我。
從語調就可以聽出她和剛才那兩人的差別。
真實身份是歲數不可考的半精靈,跟她講話卻沒什麼壓力,對待身邊的人也不會出現自視甚高的態度,比某些我遇過的老闆好多了。
艾利森的職位是副校長,代表做任何決定都得承擔一定的後果,而且有自己的考量。
「妳可以告訴她,不用勉強來道歉。我沒關係,真的。」
「想不到你有一副好心腸呢。」
耳邊忽然傳來類似笑聲的嘆息,我立刻反駁對方的說法。
「那才不算好心腸,我只是不擅長吵架。」
事實上,我非常反感暴力,以至於在電影中看到血腥場面都要遮住眼睛。
「你們人類好像有句俗諺,叫『溫柔的背後必定有詐』。」
「妳在拐彎抹角地說我另有企圖?」
「不,有一套自己的判斷標準是好事。」
見我沒上鉤,艾利森咯咯地笑起來,我突然不知該做何反應,於是把頭轉向一旁,用細微到旁人聽不見的聲音低喃︰
「一切都是表面工夫罷了⋯⋯」
有些人為了博得好感,會絞盡腦汁想話題,強迫自己打開話匣子,最後搞到無疾而終。受不了,為什麼我的心態總是這麼別扭。
艾利森看著我,鄭重其事地清一下喉嚨。
「話說回來,新谷先生似乎跟克萊希爾很合得來,不論是個性或談吐,有種說不上來的默契。」
真是可怕的想法,我打了個寒顫。
任何被他的容貌跟笑容誘惑到的女孩肯定會墜入粉色陷阱之中,無法自拔。相反的,女生看見我對著她們笑只會逃跑。
「我們一點也不像。」
這台詞好像在某個暴力狂那裡聽過。
「雖然他救了我一命,但他是帥哥這點無法原諒。」
簡單來說,就是個集結所有令男性不爽的要素於一身的傢伙。
或許是認為我說話的方式很有趣,艾利森露出符合外表年齡的笑容,一邊說著「這就是傲嬌受嗎」的意義不明台詞。
我注意到她在笑的時候肩膀會微微顫抖,喝茶時露出白皙頸部,連不小心觸碰到的手都無比柔軟⋯⋯不行!我要振作,別被牽著鼻子走。
「身為另一個世界的居民,妳似乎懂很多奇怪的知識耶?」
「為了方便交流,我閱讀大量人類的書籍。被稱作『英文』的語言有些難懂,但相比之下,日文學起來很輕鬆。別看我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對於欣賞文學作品這件事可是非常熱衷的喵。」
「連不食人間煙火這種詞彙都懂啊。」
「哼哼〜」艾利森一臉驕傲地挺起胸膛。
曾經也是書蟲的我沒想到能遇見同類,頓時覺得來到這裡好像不全然是糟糕的回憶。
這時,茶壺裡的水燒開了,艾利森被聲音吸引過去。
她隨意使了個眼色,茶壺當場懸空,彷彿有雙隱形的手將熱水倒進杯子裡。熱煙緩緩升起,我聞到一股香甜的氣味。
艾利森笑著遞來一杯鮮綠色液體。
「這是⋯⋯?」
「能讓你恢復精神的好東西,抹茶。」
我雖然不是專家,但從色澤跟泡沫形狀的樣子來看,這玩意兒大概價格不菲,喝了還會回甘。
「這種高檔貨,不覺得給我喝有點浪費嗎?」
「無稽之談,好東西就是要跟別人分享才有意義。」
我想起以往在小說中看過的角色設定,這種會在句尾加一聲「喵」的女生通常都有貓耳跟尾巴。
然而——
眼前這位雙馬尾少女,不管怎麼看都像是普通人類。
心中的疑惑迫使我忍不住開口:
「那個,為什麼要一直講『喵』?你們的種族是獸控嗎?」
「噗——!?」
聽到這句話,艾利森差點噴出滿嘴茶,我的衣服也險些遭到少女的液體污染。
「喂,妳沒事吧?」我連忙遞上手帕。
「不要緊⋯⋯人類的喉嚨構造真特別,好久沒嗆到了。」艾利森接過手帕,抹去嘴角的茶漬,「這副身體雖然很可愛沒錯,但有時也挺麻煩的呢。」
居然還藉機自賣自誇。
「等等,這不是妳原本的樣子?」
我對這番話感到驚訝。
「魔法使可以透過調整體內的魔力,自由轉變外觀,這可是基礎中的基礎呢。」
我分辨不出這傢伙是不是在唬爛。
假如某天她變成一位壯漢大叔對著我耳朵吹氣,絕對會產生心理陰影。
「想要試試看嗎?」
「什麼?」
「我的能力極限。」艾利森用指尖輕撫杯子邊緣,眼神閃過一絲躍躍欲試的光采。「先從什麼開始測試好呢?只要是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可以變變看喔。我曾經認識一位宮廷魔法使可以變身成五十公尺高的紅色巨人,簡直帥炸了!」
分明是妳自己想玩吧?還有別偷塞動漫梗!
「請維持現狀就好。」
「哎,真沒趣⋯⋯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繞了好幾圈終於回到正題。
「我想更多的瞭解這份工作。」
「就這樣?」
艾利森瞇著眼,臉上一副失望的表情。
「好歹你也是健全的男性,還以為會想問更私密的事情喵。」
「很遺憾,我不想變成克萊希爾那種垃⋯⋯那種人。」
「讓我猜猜看,你想知道有關入學典禮的事。」
「是的。」
雖然錯過典禮大部分是那個小鬼的錯,但找藉口絕非老師該有的行為。
艾利森端起茶杯輕吹幾下,啜飲幾口,看來是舌頭怕燙的體質。
「新谷先生,你這人真是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
沒關係,我聽過比這更糟糕的形容詞。
「你或許聽說過,這項職缺最初有很多人來應徵。至於他們的下場如何,津野田部長有向你提到嗎?」
「沒、沒有說得很詳細⋯⋯」
既然會選上我這種連執照都沒有的傢伙,表示政府那邊肯定束手無策了。
當我重新抬起視線,發現艾利森沒有看著我,而是眺望窗外景物。
那裡有百花盛開的庭院、一座生態池,以及種滿蔬菜的小型菜園,外觀用一層圓形玻璃罩保護起來。
「踏進這個房間的大多數人都向我保證會為了學生奮鬥,但在我看來,他們的目標只有金錢和利益。」
金錢利益⋯⋯糟糕,這不是在說我嗎?
「我當然不可能指望他們改變,有些人一輩子都不願意接納新事物,例如青椒,無論我多麼努力就是沒辦法讓尤朵拉接受那個味道。」
「她居然跟我一樣⋯⋯」
對於那種不軟不硬的口感跟苦澀味,我實在是沒轍,把它吃下肚堪比嚴刑拷打。
「因此,我很早就認清了一個現實——『相互了解』是種錯覺,比現存任何魔法都更加危險,一旦深陷進去便難以脫身。」
她的這番話使我胃部一陣緊縮。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我忘了該如何呼吸。
我明白保持沉默不是辦法,想說點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
「這份工作,或許在一般人眼中是自討苦吃的行為,但這攸關到一群孩子的未來,我不可能讓心懷不軌的傢伙負起教育的責任。」艾利森的臉上不再掛著笑容,語氣也變得充滿壓迫感。「所以,我才會命令尤朵拉把他們通通趕走。」
原來如此,誠三提到的「意外」是那個蘿莉的傑作。
「新谷先生,你究竟是抱持怎樣的覺悟來到本校⋯⋯恐怕只有時間能夠驗證了。」
啊,又來了,這個熟悉的起手式。
「雖然你有潛力但不適合本公司」這種場面話我聽多了。
艾利森提出的觀點無懈可擊,我難以反駁。既然被賦予副校長這個職務,代表很多人認可她的能力。
第一天就被開除也不是第一次。
之後得去找別的打工,當然待遇不可能這麼好。
教育亞人的後代超過我目前的能力範圍,菜鳥就該從補習班或家教開始做起。
即使是勇者,在攻入魔王城之前也要先打小怪練級、徵招強力夥伴。哪有人像我這樣一下子跳那麼多級?
我深深吸了口氣,做好徹底被否決的準備——
「所以,你錄取了。」
「誒?」
艾利森嘴裡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
我是不是聽錯了?
她不是要下達逐客令嗎?錄取是怎麼回事?
「冷靜下來,好好思考我說過的話。」艾利森輕聲提醒。
我開始搜索幾分鐘前的記憶。
『——你究竟是抱持怎樣的覺悟來到本校,恐怕只有時間能夠驗證了。』
難道⋯⋯艾利森希望我留下來?
不知道是看出我遲鈍得無可救藥,還是自尊心過低,艾利森的嘴角翹起了一個常人難以覺察的弧度。
「如果一味地當個牆頭草,總有一天會吃虧喔。」
她不是在刻意擺架子,也不是在瞧不起人,而是發自內心為對方著想。
「嚴格來說,亞人後代不受任何法律的保護。他們不是出生在地球上的人類,比非法移民的地位還要低,連上學這樣看似稀鬆平常的權利都沒有。」
「那為什麼要⋯⋯」
「創辦這間學校?理由很簡單,在政府高層眼中那群孩子只是『資產』,對外界來說,他們是會帶來麻煩的累贅。」
說到這裡,我注意到艾利森的瞳孔中閃過一絲哀戚。
「當一個普通的小孩開始哭鬧,充其量只會讓人覺得煩躁,然而當年幼的亞人發脾氣,往往會造成難以預料的破壞。」
我不覺得驚訝,畢竟害怕未知的事物可說是人的天性。
「原來如此。所以才想透過融入校園生活,來向社會大眾證明他們的安全性。」
「希望有了這些案例,可以逐漸改變人們的想法。為了抵達今天這一步,我們犧牲了不少,忍耐這麼多年的冷嘲熱諷⋯⋯因此,絕不容許失敗。」
那是我難以想像的覺悟。
替同鄉的孩子爭取我們天生就具備的權利。
「新谷先生,如果將這項責任託付給你,不會讓我失望吧?」
此話一出,我意識到這不是可以開玩笑的時候。
『我相信你。因為新谷先生從來不會讓我失望,你一定辦的到。』
腦海中響起霧羽的鼓勵。
『這種半吊子怎麼可能會被選中?』
還有始終對自己抱有敵意,滿臉不屑的前輩。
在這些浮現又消失的無數面容中,尋找真正重要的事物。
「所以,你的答案是?」艾利森直視著我。即使沒有化妝,她那陶瓷般潔白的皮膚和精緻五官依舊令人讚歎。
「我⋯⋯」
嘴唇微微顫抖。
冷靜,必須冷靜下來。
先前的閒話家常,想必都是為了這個時刻做鋪墊。這是艾利森在考驗自己。
「答案」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真的很難回答。
思緒,不知不覺被拉回到日常崩塌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