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３『意料之外的委託』
本章節 5283 字
更新於: 2021-12-21
在客滿的咖啡廳內，餐盤刀叉的敲擊聲不絕於耳。
「首先，我想感謝你抽空前來。當然了，今天的所有開銷都由我們來負擔。」
對方選擇的位置靠近窗邊，光線良好，城市景色盡收眼底。我卻頓覺不妙，因為這代表自己很難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溜走。
「想點什麼都可以？」我滑動著桌面上的投影菜單，眉間擠出細紋，「那個，不是要糟蹋你的好意，但我不常來這種地方。」
意思是如果被賴帳就完了。菜單上最便宜的東西等於我一個禮拜的薪水。
「本人代表的是日本政府，可以申報公差費。」男子解釋道，語氣中毫無罪惡感。
納稅人的錢可以這樣亂花？這傢伙比我更不要臉。
真想告訴他自己喝水就好，直接給現金。
「我瀏覽過新谷先生的資料⋯⋯雖然不是名校畢業但成績相當優秀，特別是國文領域，口才也不錯。這裡寫到你高一曾參加過辯論社，帶領校隊拿下縣立大賽亞軍。後來怎麼沒繼續發展呢？」
這算什麼？身家調查？
我擺起臉色的同時收緊後庭，「無論你想推銷什麼我都沒興趣，對男生也是。」
「哦，我們無意冒犯任何人。」
「客套話就免了吧，大人物先生。」我絲毫沒打算隱藏話中的嫌惡，「請原諒我不用敬語，為什麼要約我出來？」
「面試。」
有回答跟沒回答一樣。
「一般的面試會搞得這麼神秘兮兮的嗎？」我質問道。
男子聞言，嘴角勾勒出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不過，你確實在尋找新工作吧？被誤會成偷窺狂可不是件小事。」
我瞬間愣住。
「你是怎麼⋯⋯？」
這傢伙，為什麼會知道那件事？難道他派人跟蹤我？
那是上周發生的插曲。
當時我正在做一份前途無量的工作，浴廁系統工程師兼維護專員——俗稱清潔工。一天得跑幾十個場地，偶爾還會在馬桶裡撞見異世界訪客留下的特大號「禮物」，可謂色香味俱全。
由於那天值夜班的同事請假，我只能接替她打掃女廁。為了避免爭議，公司都會要求我們在門口掛上牌子防止民眾進入。
但我不知道的是，裡面已經有人。
對方不久前被男友甩了，於是用某種隱形披風躲在隔間裡哭，導致我沒注意直接打開了門。
「咿啊啊啊啊啊啊——！！」
結果可想而知，我差點被告上法院，工作合約也在今天強制解除。
只是眼神兇了點不能怪我吧？
就在我煩惱生計的時候，朋友突然遞來一張沒有標註寄信人是誰的信封，裡面裝著自己的履歷，內容大致上就是要跟我約出來見面，最後還附上一間咖啡廳的地址。
問題是，我不記得有投過這家公司。
一開始我當然不予理會，認為這是新的詐騙手法。直到對方寄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俗話說好奇心殺死貓，但我更害怕被貧窮殺死。
「這是我的名片，電話號碼在背面。如果新谷先生有任何疑慮，歡迎隨時打過去詢問。」
我接過那張風格簡潔的名片，仔細讀上面的文字。
『法務省 政務官 津野田誠三』
如果我沒記錯，他們負責與國家利害有關的訴訟，例如戶籍登記、出入國管理和公安調查等等。我這輩子連護照都沒辦過，怎麼會來找我？
翻到背面確實有一串電話號碼，但我沒錢買智慧型手機，只好把名片收進褲袋，回家墊飲料用。
「所以該怎麼稱呼你？」我輕咳幾下後問，「津野田大人？長官？」
「不用太拘謹，叫我誠三就可以了。」
不論是精心整理過的頭髮、鬍鬚，昂貴的灰色平織西裝，他全身上下都散發出為人領導的風範，在禮儀方面無可挑剔，年紀推測在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
只比我大不到十歲就擁有如此的社會地位，實力不容小覷。
既然如此——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舉手招來服務生。
面對差距如此懸殊的對手，我從坐下來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研究哪種組合套餐價格最高。反正他說花錢無所謂嘛，不吃白不吃。
「我要一份魔幻森林套餐，松露薯條加大，再來一杯錫蘭烏巴茶。」順帶一提，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點的那些東西長什麼樣子。
聽見這樣唐突甚至可以說不要臉的要求，誠三連眼睛都沒眨一下，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缺乏情緒起伏的表情。
「兩位還需要什麼嗎？」服務生問。
「這家店的甜點跟飲品全部來一份，謝謝。」
「咳⋯⋯！」
我差點把喝到一半的水吐出來。
「大老遠跑來市區，你肯定餓壞了吧？不用客氣，你可以邊聽邊吃，當然我也會盡量節省時間。」聽誠三的語氣，他肯定習慣了這樣的發展。
在挫敗感驅使下，我不自覺轉移視線，用吸管攪拌水杯裡的冰塊。
「首先，我想請教幾個問題。別緊張，就當作我們在閒聊。」誠三清了清嗓子，作為開啟話題的象徵，「你喜歡運動嗎？」
他的視線停留在我的雙手上。
「指關節都磨破皮了。拳擊？泰拳？空手道？」
「不，已經沒有在練了。」
察覺我似乎不是很想談這方面的事，誠三搔了搔額頭，苦笑道：「哎呀，年紀輕輕的，眼神怎麼這樣？」
「⋯⋯」
「好吧，每個人都有隱私。下一個問題。」
接著，他向我詢問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這份工作，竟然還為此自製了清潔工具。我要不是沈默著沒有回答，就是給出很制式的答案。
「最後一個問題。」
看著對方從容不迫的模樣，這場對談的主導權顯然不在自己手上，我還是乖乖順著設計好的路線走吧，早點問完早點滾蛋。
「新谷先生對於『亞人』的存在有多少了解呢？」
我停下攪拌冰塊的動作。
一般來說不是應該問點有建設性的問題嗎？什麼樣的工作需要觸及這個層面？現在的面試可真複雜啊。
「雖然我不知道其中有什麼關聯，但真的要回答的話⋯⋯」
講到這裡我稍微停頓。
「或許是讓人難以想像的奇蹟吧。」
「奇蹟？」
聽見這樣的回應，誠三的眼眸頓時綻放出異樣的光采。
來自異世界的他們或許不理解人類的語彙與價值觀，但情感是有的，例如恐懼、悲傷、憐憫及罪惡感等，甚至有些時候比我們更具備「人性」。這點從很多地方都看得出來。
「真意外⋯⋯看不出來你是這樣的人。」
「恕我直言，比起社會議題，我更在乎明天的晚餐有沒有著落。我沒那個心思去為普羅大眾著想。也許像你這種衣食無缺的大人物可以做點什麼，我辦不到。」
我將「不關心時事」、「經濟壓力」、「階級差距」三張牌覆蓋在檯面上，結束這回合。接著只要發動陷阱卡「身體不舒服」，拍拍屁股閃人的連續技就完成了。
「你和他們的互動倒是挺友善的。」
誠三卻無視那個連續技，看向不遠處的服務生說：
「在經歷那些事情之後，發現對方過著比自己好的生活，心裡想必不好受吧。」
他的嘴角浮現彷彿看透一切的笑意。
「別人的過去和你無關。」我下意識地捏緊褲縫，「我只是單純不喜歡看到別人被誤會。今天不管什麼身分，人類也好，亞人也罷，都不該為自己沒犯下的罪受到懲罰。」
「原來如此，一切都是基於公平性的考量。」
誠三的結論不完全正確，我也懶得糾正。
「六年前，我們的世界與他們的世界互相碰撞，社會別無選擇只能接受這群外來者的到來。尤其對政府來說，可說是相當不方便。」
「不方便？」
講得好像外面那些高樓大廈、以及用魔法驅動的機器都可以自己蓋起來一樣。對此我酸溜溜地回應：「不覺得這些話有點自視甚高嗎？」
魔法——那是人類幾千年來從未接觸過的未知領域。
社會之所以能達到今天的高峰，全是靠兩個世界共同努力、互相扶持才得出來的結果。
沒有人可以去否定這點。
然而，誠三居然有臉說出那種自認為高等的話，還稱呼他們是外來者？我們明明也二話不說就拿大砲去轟對方，造成數百億經濟損失。
以我來看，人類的野蠻程度根本半斤八兩。
「在值勤時間講上司的壞話不太妥⋯⋯但我們應該都可以同意，目前我國針對亞人的處理方案還不夠完善。」
「詳情我不清楚，至少沒有放怪獸出來逛大街。」
我在新聞上看過，非洲的某些國家並不會去囚禁這些生物，而是劃分出防護區讓牠們在裡頭自生自滅。
這樣的做法相當大膽，卻很省資源，還能避免不必要的傷亡。代價就是國家損失一大片土地。
傳聞說有大量怪獸生活的地方，土壤空氣會漸漸被改造，最終成為只有另一個世界的物種才能生存的地方。普通人如果闖進去就會感到極度難受、七孔流血，模樣悽慘地死去。
其中的原理目前還無從得知。
「小心燙喔！」
此時羊女孩端來餐點，有熱騰騰的紅茶、提拉米蘇蛋糕以及各式各樣的甜食擺成的塔。
「那些四處作亂的個體，理所當然會得到軍隊的控管，成年亞人則可以提供給他們工作，或者到一些欠缺人手的單位服務。」誠三伸手拿了塊餅乾，「但是⋯⋯你有想過他們的後代會怎麼樣嗎？」
「後代？」
誠三替自己倒一杯色澤濃郁的紅茶，同時沒忘記觀察我臉上的茫然。
「很少人會去想到亞人的孩子吧？」誠三啜飲一口紅茶，並將提拉米蘇推過來，「不瞞你說，其實幼年才是他們最容易發揮潛力的時期喔。」
「潛力？什麼意思？」
「根據統計，亞人在成年前的階段，無論是生理機能或魔法能力都會出現爆炸性的成長。要是放任不管，特別容易被有心人士欺騙與利用。」
「難道⋯⋯有人想把他們培養成武器？」我連提拉米蘇都沒有碰，狠狠瞪向誠三。
「嘛，我不敢否定政府有那樣的意圖，但是為了利益讓孩子們去自相殘殺⋯⋯我無法認同這種事。」誠三嘴角微微扭曲，「我好歹是有底線的人啊。」
「這點還有待商榷。不過，亞人確實會跟軍隊合作吧？Youtube或推特上隨便找都有一堆影片。」
不打算給誠三任何推託的空檔，我腦海中浮現先前看見的新聞。
「你們挑在這個時候大肆宣傳和『龍』的抗爭，把民眾情緒炒到最高點，難道我會不曉得你們在搞什麼花樣嗎？」
「我並不是你的敵人，新谷先生，請務必記住這點。」
相比越說越激動的我，誠三無比冷靜。不愧是在政治界遊走的男人。
「別被名片上的職務給騙了，其實政務官能掌控的部分相當有限。與『龍』正式宣戰，就連我都不得不承認是十分愚蠢的行為。我猜，大概是某個新上任的官員急著要業績，才做出這項決定吧？」
「先假裝我信任你好了，今天找我過來究竟有什麼目的？」
攪拌紅茶的動作停止了。
誠三將手肘靠在桌面上一邊用臉湊近我。
「我想提供給你一份工作。」
「什麼性質的工作？福利好嗎？有沒有勞健保？」
「我希望新谷先生能擔任導師一職。」
「退休俸大概多少⋯⋯等等，你說什麼？」
耳朵沒聽錯吧？
現存的職業有數十萬種，為何偏偏是導師？
假如誠三真的調查過自己的背景，應該就會知道我是他最不應該考慮的對象。
「京都有間特殊學校，原先在那裡的某位教職員⋯⋯他上個月提交了辭呈，我們想安排他搬去別的地方休養卻遭到拒絕。」提及這點時，誠三的表情不自覺染上一絲陰霾，「我得坦承，在那間學校任職的老師通常撐不了太久。我們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跑遍全國，都沒有人願意來應徵。」
半年啊。
也就是說自己被選上純屬意外，連名單的墊底都不是。起碼誠三在這方面還蠻誠實的。
「為什麼選我？日本肯定有其他職業教師吧？」
「別這樣貶低自己。新谷先生雖然沒有執照，課業成績也算在前段班，再加上曾經跟他們面對面的⋯⋯經驗，你可能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有資格哦。」
「資格？」
日文真是心胸寬廣的語言。
「政務官大人，您所說的『經驗』，是指我差點被怪獸當成食物沒錯吧？」
「拜託，請叫我誠三。」
不知是否察覺到我在嘲諷他，誠三若有所思地吐了口氣，「抱歉讓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但那間學校的孩子需要幫助。現在是特殊時期，人手不足的問題很嚴重。若不是無計可施，我也不會這樣低聲下氣來求你。」
「唔⋯⋯」
「適應期是兩個月，新谷先生只需負責一個班級就夠了。薪俸也會以三倍的價格往上跳，這還沒包含獎勵金制度。根據你這兩個月的表現，我們會考慮提升金額，最少也能拿到⋯⋯」
誠三抬起右手並豎起三根手指。
三萬日圓？三十萬日圓？如果是美金就更棒了。
以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來說，無論哪個待遇都好到不行，這筆錢已經足夠讓家人用很久。
「不過⋯⋯三十萬圓啊，我果然還是需要再想——」
「我說的並不是三十萬喔。」
糟糕，只有三萬圓嗎？還是更少呢？
考量到自己附帶的價值，就算最後只給包衛生紙當參加獎都嫌多。
望著眼前的提拉米蘇跟陸續送過來的甜品，我頓時沒了胃口。
仔細想想，三萬圓也不錯啦。雖然可能會壓縮到打工的時間，只要跟每個地方的店長好好商量說不定——
「是三百萬。」
啪擦！我似乎聽見理智斷線的聲音。
「⋯⋯你、你剛說什麼？抱歉，我聽得不是很清楚。」
「工作內容我們待會兒談。薪資部分除了基本教師薪水的三倍，政府這邊願意提供三百萬的獎勵金。」
這不是在作夢吧？
聽見完全無法想像的數目，我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上。
誠三滿懷期待地望著我，黑色瞳孔透露出熱情、甚至可說是帶著癲狂的偏執，鮮明地強化了他接下來要表達的立場。
「——新谷先生，我需要你成為那些亞人的老師。」
❖
放榜日（Announcement Day）
「開什麼玩笑啊！」
「把我女兒的錢跟時間還來！混帳！」
那是個特別寒冷的冬天，全身包滿繃帶的我站在公布欄前，附近還有許多不死心的考生與家長，他們正與警衛發生嚴重肢體衝突，現場一片混亂。
災難過後，我填的那所志願大學忽然宣布開放重新面試。此舉乍聽之下很佛心，但如果想得到這樣的待遇，你必須符合一個條件。
『——名額僅限當日簽到入場的考生』
也就是說，我沒有遲到卻依舊喪失了資格，而且學費還漲了好幾倍，普通家庭根本負擔不起。
明明大家都在那天面臨生命危險，為什麼待遇差這麼多？
幸好爸媽住在偏遠的石川縣，那裡沒什麼災情，算是少數值得慶幸的事。
「當初來到這座城市是為了什麼？」我反覆問自己。難道不是開啟人生的新篇章嗎？結果到頭來都是白費功夫。
即便如此，生活還是得過。
天天喊著不公平、到市政廳前舉牌抗議不能填飽肚子，製作抗議標語也要花膠水錢。
我就這樣度過了渾渾噩噩的六年打工生活。
不至於覺得自己在做沒意義的事，可是，能取代我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年輕時的夢想，在如今看來竟是如此地遙不可及。
「首先，我想感謝你抽空前來。當然了，今天的所有開銷都由我們來負擔。」
對方選擇的位置靠近窗邊，光線良好，城市景色盡收眼底。我卻頓覺不妙，因為這代表自己很難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溜走。
「想點什麼都可以？」我滑動著桌面上的投影菜單，眉間擠出細紋，「那個，不是要糟蹋你的好意，但我不常來這種地方。」
意思是如果被賴帳就完了。菜單上最便宜的東西等於我一個禮拜的薪水。
「本人代表的是日本政府，可以申報公差費。」男子解釋道，語氣中毫無罪惡感。
納稅人的錢可以這樣亂花？這傢伙比我更不要臉。
真想告訴他自己喝水就好，直接給現金。
「我瀏覽過新谷先生的資料⋯⋯雖然不是名校畢業但成績相當優秀，特別是國文領域，口才也不錯。這裡寫到你高一曾參加過辯論社，帶領校隊拿下縣立大賽亞軍。後來怎麼沒繼續發展呢？」
這算什麼？身家調查？
我擺起臉色的同時收緊後庭，「無論你想推銷什麼我都沒興趣，對男生也是。」
「哦，我們無意冒犯任何人。」
「客套話就免了吧，大人物先生。」我絲毫沒打算隱藏話中的嫌惡，「請原諒我不用敬語，為什麼要約我出來？」
「面試。」
有回答跟沒回答一樣。
「一般的面試會搞得這麼神秘兮兮的嗎？」我質問道。
男子聞言，嘴角勾勒出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不過，你確實在尋找新工作吧？被誤會成偷窺狂可不是件小事。」
我瞬間愣住。
「你是怎麼⋯⋯？」
這傢伙，為什麼會知道那件事？難道他派人跟蹤我？
那是上周發生的插曲。
當時我正在做一份前途無量的工作，浴廁系統工程師兼維護專員——俗稱清潔工。一天得跑幾十個場地，偶爾還會在馬桶裡撞見異世界訪客留下的特大號「禮物」，可謂色香味俱全。
由於那天值夜班的同事請假，我只能接替她打掃女廁。為了避免爭議，公司都會要求我們在門口掛上牌子防止民眾進入。
但我不知道的是，裡面已經有人。
對方不久前被男友甩了，於是用某種隱形披風躲在隔間裡哭，導致我沒注意直接打開了門。
「咿啊啊啊啊啊啊——！！」
結果可想而知，我差點被告上法院，工作合約也在今天強制解除。
只是眼神兇了點不能怪我吧？
就在我煩惱生計的時候，朋友突然遞來一張沒有標註寄信人是誰的信封，裡面裝著自己的履歷，內容大致上就是要跟我約出來見面，最後還附上一間咖啡廳的地址。
問題是，我不記得有投過這家公司。
一開始我當然不予理會，認為這是新的詐騙手法。直到對方寄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俗話說好奇心殺死貓，但我更害怕被貧窮殺死。
「這是我的名片，電話號碼在背面。如果新谷先生有任何疑慮，歡迎隨時打過去詢問。」
我接過那張風格簡潔的名片，仔細讀上面的文字。
『法務省 政務官 津野田誠三』
如果我沒記錯，他們負責與國家利害有關的訴訟，例如戶籍登記、出入國管理和公安調查等等。我這輩子連護照都沒辦過，怎麼會來找我？
翻到背面確實有一串電話號碼，但我沒錢買智慧型手機，只好把名片收進褲袋，回家墊飲料用。
「所以該怎麼稱呼你？」我輕咳幾下後問，「津野田大人？長官？」
「不用太拘謹，叫我誠三就可以了。」
不論是精心整理過的頭髮、鬍鬚，昂貴的灰色平織西裝，他全身上下都散發出為人領導的風範，在禮儀方面無可挑剔，年紀推測在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
只比我大不到十歲就擁有如此的社會地位，實力不容小覷。
既然如此——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舉手招來服務生。
面對差距如此懸殊的對手，我從坐下來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研究哪種組合套餐價格最高。反正他說花錢無所謂嘛，不吃白不吃。
「我要一份魔幻森林套餐，松露薯條加大，再來一杯錫蘭烏巴茶。」順帶一提，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點的那些東西長什麼樣子。
聽見這樣唐突甚至可以說不要臉的要求，誠三連眼睛都沒眨一下，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缺乏情緒起伏的表情。
「兩位還需要什麼嗎？」服務生問。
「這家店的甜點跟飲品全部來一份，謝謝。」
「咳⋯⋯！」
我差點把喝到一半的水吐出來。
「大老遠跑來市區，你肯定餓壞了吧？不用客氣，你可以邊聽邊吃，當然我也會盡量節省時間。」聽誠三的語氣，他肯定習慣了這樣的發展。
在挫敗感驅使下，我不自覺轉移視線，用吸管攪拌水杯裡的冰塊。
「首先，我想請教幾個問題。別緊張，就當作我們在閒聊。」誠三清了清嗓子，作為開啟話題的象徵，「你喜歡運動嗎？」
他的視線停留在我的雙手上。
「指關節都磨破皮了。拳擊？泰拳？空手道？」
「不，已經沒有在練了。」
察覺我似乎不是很想談這方面的事，誠三搔了搔額頭，苦笑道：「哎呀，年紀輕輕的，眼神怎麼這樣？」
「⋯⋯」
「好吧，每個人都有隱私。下一個問題。」
接著，他向我詢問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這份工作，竟然還為此自製了清潔工具。我要不是沈默著沒有回答，就是給出很制式的答案。
「最後一個問題。」
看著對方從容不迫的模樣，這場對談的主導權顯然不在自己手上，我還是乖乖順著設計好的路線走吧，早點問完早點滾蛋。
「新谷先生對於『亞人』的存在有多少了解呢？」
我停下攪拌冰塊的動作。
一般來說不是應該問點有建設性的問題嗎？什麼樣的工作需要觸及這個層面？現在的面試可真複雜啊。
「雖然我不知道其中有什麼關聯，但真的要回答的話⋯⋯」
講到這裡我稍微停頓。
「或許是讓人難以想像的奇蹟吧。」
「奇蹟？」
聽見這樣的回應，誠三的眼眸頓時綻放出異樣的光采。
來自異世界的他們或許不理解人類的語彙與價值觀，但情感是有的，例如恐懼、悲傷、憐憫及罪惡感等，甚至有些時候比我們更具備「人性」。這點從很多地方都看得出來。
「真意外⋯⋯看不出來你是這樣的人。」
「恕我直言，比起社會議題，我更在乎明天的晚餐有沒有著落。我沒那個心思去為普羅大眾著想。也許像你這種衣食無缺的大人物可以做點什麼，我辦不到。」
我將「不關心時事」、「經濟壓力」、「階級差距」三張牌覆蓋在檯面上，結束這回合。接著只要發動陷阱卡「身體不舒服」，拍拍屁股閃人的連續技就完成了。
「你和他們的互動倒是挺友善的。」
誠三卻無視那個連續技，看向不遠處的服務生說：
「在經歷那些事情之後，發現對方過著比自己好的生活，心裡想必不好受吧。」
他的嘴角浮現彷彿看透一切的笑意。
「別人的過去和你無關。」我下意識地捏緊褲縫，「我只是單純不喜歡看到別人被誤會。今天不管什麼身分，人類也好，亞人也罷，都不該為自己沒犯下的罪受到懲罰。」
「原來如此，一切都是基於公平性的考量。」
誠三的結論不完全正確，我也懶得糾正。
「六年前，我們的世界與他們的世界互相碰撞，社會別無選擇只能接受這群外來者的到來。尤其對政府來說，可說是相當不方便。」
「不方便？」
講得好像外面那些高樓大廈、以及用魔法驅動的機器都可以自己蓋起來一樣。對此我酸溜溜地回應：「不覺得這些話有點自視甚高嗎？」
魔法——那是人類幾千年來從未接觸過的未知領域。
社會之所以能達到今天的高峰，全是靠兩個世界共同努力、互相扶持才得出來的結果。
沒有人可以去否定這點。
然而，誠三居然有臉說出那種自認為高等的話，還稱呼他們是外來者？我們明明也二話不說就拿大砲去轟對方，造成數百億經濟損失。
以我來看，人類的野蠻程度根本半斤八兩。
「在值勤時間講上司的壞話不太妥⋯⋯但我們應該都可以同意，目前我國針對亞人的處理方案還不夠完善。」
「詳情我不清楚，至少沒有放怪獸出來逛大街。」
我在新聞上看過，非洲的某些國家並不會去囚禁這些生物，而是劃分出防護區讓牠們在裡頭自生自滅。
這樣的做法相當大膽，卻很省資源，還能避免不必要的傷亡。代價就是國家損失一大片土地。
傳聞說有大量怪獸生活的地方，土壤空氣會漸漸被改造，最終成為只有另一個世界的物種才能生存的地方。普通人如果闖進去就會感到極度難受、七孔流血，模樣悽慘地死去。
其中的原理目前還無從得知。
「小心燙喔！」
此時羊女孩端來餐點，有熱騰騰的紅茶、提拉米蘇蛋糕以及各式各樣的甜食擺成的塔。
「那些四處作亂的個體，理所當然會得到軍隊的控管，成年亞人則可以提供給他們工作，或者到一些欠缺人手的單位服務。」誠三伸手拿了塊餅乾，「但是⋯⋯你有想過他們的後代會怎麼樣嗎？」
「後代？」
誠三替自己倒一杯色澤濃郁的紅茶，同時沒忘記觀察我臉上的茫然。
「很少人會去想到亞人的孩子吧？」誠三啜飲一口紅茶，並將提拉米蘇推過來，「不瞞你說，其實幼年才是他們最容易發揮潛力的時期喔。」
「潛力？什麼意思？」
「根據統計，亞人在成年前的階段，無論是生理機能或魔法能力都會出現爆炸性的成長。要是放任不管，特別容易被有心人士欺騙與利用。」
「難道⋯⋯有人想把他們培養成武器？」我連提拉米蘇都沒有碰，狠狠瞪向誠三。
「嘛，我不敢否定政府有那樣的意圖，但是為了利益讓孩子們去自相殘殺⋯⋯我無法認同這種事。」誠三嘴角微微扭曲，「我好歹是有底線的人啊。」
「這點還有待商榷。不過，亞人確實會跟軍隊合作吧？Youtube或推特上隨便找都有一堆影片。」
不打算給誠三任何推託的空檔，我腦海中浮現先前看見的新聞。
「你們挑在這個時候大肆宣傳和『龍』的抗爭，把民眾情緒炒到最高點，難道我會不曉得你們在搞什麼花樣嗎？」
「我並不是你的敵人，新谷先生，請務必記住這點。」
相比越說越激動的我，誠三無比冷靜。不愧是在政治界遊走的男人。
「別被名片上的職務給騙了，其實政務官能掌控的部分相當有限。與『龍』正式宣戰，就連我都不得不承認是十分愚蠢的行為。我猜，大概是某個新上任的官員急著要業績，才做出這項決定吧？」
「先假裝我信任你好了，今天找我過來究竟有什麼目的？」
攪拌紅茶的動作停止了。
誠三將手肘靠在桌面上一邊用臉湊近我。
「我想提供給你一份工作。」
「什麼性質的工作？福利好嗎？有沒有勞健保？」
「我希望新谷先生能擔任導師一職。」
「退休俸大概多少⋯⋯等等，你說什麼？」
耳朵沒聽錯吧？
現存的職業有數十萬種，為何偏偏是導師？
假如誠三真的調查過自己的背景，應該就會知道我是他最不應該考慮的對象。
「京都有間特殊學校，原先在那裡的某位教職員⋯⋯他上個月提交了辭呈，我們想安排他搬去別的地方休養卻遭到拒絕。」提及這點時，誠三的表情不自覺染上一絲陰霾，「我得坦承，在那間學校任職的老師通常撐不了太久。我們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跑遍全國，都沒有人願意來應徵。」
半年啊。
也就是說自己被選上純屬意外，連名單的墊底都不是。起碼誠三在這方面還蠻誠實的。
「為什麼選我？日本肯定有其他職業教師吧？」
「別這樣貶低自己。新谷先生雖然沒有執照，課業成績也算在前段班，再加上曾經跟他們面對面的⋯⋯經驗，你可能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有資格哦。」
「資格？」
日文真是心胸寬廣的語言。
「政務官大人，您所說的『經驗』，是指我差點被怪獸當成食物沒錯吧？」
「拜託，請叫我誠三。」
不知是否察覺到我在嘲諷他，誠三若有所思地吐了口氣，「抱歉讓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但那間學校的孩子需要幫助。現在是特殊時期，人手不足的問題很嚴重。若不是無計可施，我也不會這樣低聲下氣來求你。」
「唔⋯⋯」
「適應期是兩個月，新谷先生只需負責一個班級就夠了。薪俸也會以三倍的價格往上跳，這還沒包含獎勵金制度。根據你這兩個月的表現，我們會考慮提升金額，最少也能拿到⋯⋯」
誠三抬起右手並豎起三根手指。
三萬日圓？三十萬日圓？如果是美金就更棒了。
以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來說，無論哪個待遇都好到不行，這筆錢已經足夠讓家人用很久。
「不過⋯⋯三十萬圓啊，我果然還是需要再想——」
「我說的並不是三十萬喔。」
糟糕，只有三萬圓嗎？還是更少呢？
考量到自己附帶的價值，就算最後只給包衛生紙當參加獎都嫌多。
望著眼前的提拉米蘇跟陸續送過來的甜品，我頓時沒了胃口。
仔細想想，三萬圓也不錯啦。雖然可能會壓縮到打工的時間，只要跟每個地方的店長好好商量說不定——
「是三百萬。」
啪擦！我似乎聽見理智斷線的聲音。
「⋯⋯你、你剛說什麼？抱歉，我聽得不是很清楚。」
「工作內容我們待會兒談。薪資部分除了基本教師薪水的三倍，政府這邊願意提供三百萬的獎勵金。」
這不是在作夢吧？
聽見完全無法想像的數目，我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上。
誠三滿懷期待地望著我，黑色瞳孔透露出熱情、甚至可說是帶著癲狂的偏執，鮮明地強化了他接下來要表達的立場。
「——新谷先生，我需要你成為那些亞人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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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日（Announcement Day）
「開什麼玩笑啊！」
「把我女兒的錢跟時間還來！混帳！」
那是個特別寒冷的冬天，全身包滿繃帶的我站在公布欄前，附近還有許多不死心的考生與家長，他們正與警衛發生嚴重肢體衝突，現場一片混亂。
災難過後，我填的那所志願大學忽然宣布開放重新面試。此舉乍聽之下很佛心，但如果想得到這樣的待遇，你必須符合一個條件。
『——名額僅限當日簽到入場的考生』
也就是說，我沒有遲到卻依舊喪失了資格，而且學費還漲了好幾倍，普通家庭根本負擔不起。
明明大家都在那天面臨生命危險，為什麼待遇差這麼多？
幸好爸媽住在偏遠的石川縣，那裡沒什麼災情，算是少數值得慶幸的事。
「當初來到這座城市是為了什麼？」我反覆問自己。難道不是開啟人生的新篇章嗎？結果到頭來都是白費功夫。
即便如此，生活還是得過。
天天喊著不公平、到市政廳前舉牌抗議不能填飽肚子，製作抗議標語也要花膠水錢。
我就這樣度過了渾渾噩噩的六年打工生活。
不至於覺得自己在做沒意義的事，可是，能取代我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年輕時的夢想，在如今看來竟是如此地遙不可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