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閱數79的小說達人

　　我打開網頁，反覆確認三天前發表在《巴哈姆特》論壇上的小說。

　　準確來說，是小說點閱數。

　　79。

　　不管用F5刷新幾次，仍是那可悲的數字。

　　「呵呵，可撥仔。」

　　優芙搭著我的肩膀，一臉惡趣味地嘲笑我。

　　「如果我把妳這番話丟上巴哈，妳會身敗名裂喔……」

　　「哈哈～單篇人氣沒破百的小說達人，他的話誰會信啊～」

　　「嗚……嗚嗚嗚……」

　　我的青梅竹馬有夠毒舌。我要跟她絕交！請妳現在就滾出我家──

　　「要我教你怎麼經營小屋嗎？」

　　「拜託妳了！」

　　我從椅子迅速彈起，用特地鑽研過的土下座跪拜在她面前。

　　幸好逐客令還沒公佈，否則就算全裸下跪加舔腳也留不住她。

　　◇◇◇

　　六坪左右的租屋處，青梅竹馬一屁股坐在床沿。

　　吹彈可破的臉蛋，穠纖合度的身材，稚氣未脫的雙馬尾。

　　她就是可愛得這麼簡單，不需要用華麗詞藻多加修飾。

　　星星手鍊點綴著纖細潔白的手腕，毛茸茸的棉花糖髮圈襯托出柔潤的烏黑秀髮。

　　甚至連身上的淺灰色蘿莉塔套裝，都是減少蕾絲編織的保守設計，就算外出也不會遭遇異樣眼光。

　　關於她有多可愛這件事以後再談，先把話題拉回來。

　　她的外表看似簡單，真實身分卻異於常人。

　　雖然最近把重心轉換到FB跟Pixiv，但是以前在經營巴哈時，她可是個擁有日誌、繪圖達人加業餘Cosplay，三重光環護體的蓋世偉人──優芙。

　　而此刻的我正保持跪姿，等待手持iPad的大神傳教佈道。

　　「先來確認你目前的狀況吧。」

　　「男，十九歲，大學生！暱稱叫政一！」

　　「看來沒救了。」

　　面對我的玩笑，優芙回以鐵青的臉色、深鎖的眉頭、無奈的長嘆。

　　重點是，表情很認真。

　　「你的作品也都是這種無厘頭的風格呢。」

　　「這是我的賣點。」

　　「那你早該知道你的『賣點』不合大眾胃口了吧？」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深感震驚，接著便是如連珠炮的精神衝擊──

　　「劇情暫且不提，為了展現『無理頭』，你加入太多無意義的對白；還有標點符號的使用，『──』跟『……』出現頻率太高，多到眼花撩亂；作品名稱也是問題……舉例來說《帶著超級帥臉闖蕩異世界》，致敬過頭都變成抄襲了，連吸引人點進來的慾望都沒有────你有在聽嗎？」

　　「…………有。」

　　我把優芙的「建議」吸進大腦，用鼻子緩緩呼氣，擠出僵硬但不失禮的微笑。

　　雖然羞恥得快哭了。

　　「小說方面我不太熟，你自己想辦法解決。」

　　「我做一下筆記……」

　　我從地上爬起。

　　其實我壓根兒沒有做筆記的習慣。只是剛好電腦桌的方位絕佳，只要敲敲鍵盤假裝一下，就不必用哭喪的臉面對青梅竹馬。

　　情緒稍微平復後，我重新正視優芙。

　　「你的訂閱人數是450，勉強在『小說達人』的平均值之上，但是作品人氣卻少得可憐……你知道為什麼嗎？」

　　「身為文豪，現今世風時不與我……」

　　「──封面是吸引人點進文章的第一道窗，而成功的封面大致分成三種。」

　　優芙無視我的嘴硬，依序豎起手指。尷尬。

　　「一、欺騙男人眼球的『腿照、奶照』；二、程度優秀、最好是擦邊球等級的『油圖』；三、有跟上流行趨勢的『梗圖』──你的是哪一種？」

　　「勇造……」

　　「而且是初始勇造。」

　　「可、可是！用卑鄙手法把人騙進來，讀者也不會真心喜歡我的作品。」

　　「要是不用騙的──」

　　優芙把iPad壓上我的臉。上頭是被放大、放大、再放大的數字：79。

　　「──小說的人氣頂多就這種程度。就算是『達人』也一樣。」

　　她不留半點情面，說得超級無敵難聽，狠狠打在我的痛處。

　　所有「小說達人」的痛處。

　　漫畫、遊戲、影片、社交平台……現今的娛樂選擇千變萬化，小說早就不是首選。

　　舉個例子來說，每天二十分鐘的通勤時間，現代人寧願用FB看廢文，也不願撥出幾分鐘來閱讀小說。

　　小說正在被時代拋棄。

　　「封面圖我有門路，怎麼樣？」

　　「妳要收多少……」

　　「文豪妥協了呢。」

　　優芙伸直右手，比出一個大大的布。

　　「五百嗎……會不會太少了？」

　　我皺著眉頭，其實心裡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優芙直接一巴掌拍在我臉上。

　　「五千啦！你去哪裡找一個pixiv三萬追隨，還開價五百元的賤價繪師啊！」

　　「五千──那是我一個月的房租欸！」

　　「看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不囉嗦直接告訴你底價！沒想到你倒是把我看扁了嘛！」

　　「唔……」

　　我好像踩到繪師的逆鱗了。

　　不過，對一介學生而言，五千元不算小數目。

　　而且，這十九年來，我們從未跟對方計較過半毛錢。總覺得要是兩人產生利益關係，青梅竹馬的底線就會瓦解。

　　這麼說來──

　　「之前妳電腦中毒，是誰幫妳找回Csp金鑰的？」

　　「欸？」

　　「雖然我不是專業攝影師，但外拍我也出了不少力吧？」

　　「這、這……」

　　「話說回來，妳發在『日誌達人』的食譜，好像都是我抄給妳的喔？」

　　「呃呃……」

　　「我們住的很近，理所當然該互相幫忙。但妳每晚都來蹭飯吃，是不是有點誇張……還有──」

　　「──好、好啦！我知道了啦！」

　　「那封面圖……」

　　「我幫你畫就是了嘛！」

　　我成功保住下個月的房租，避免露宿公園的命運。真是太好了。

　　至於被我海削一頓的優芙只能痛捶枕頭，悔不當初。

　　「唉……無論如何，封面圖暫時解決了。」

　　「謝謝妳，我愛妳。」

　　「去死！」

　　她把枕頭砸在我臉上，像隻張牙舞爪的可愛小熊貓。

　　我拿出馴養優芙的必備食物，新莊名產鹹光餅。

　　強行進入中場休息時間。

　　◇◇◇

　　「好好粗……」

　　「要喝氣泡水嗎？」

　　「嗯！」

　　我根本不敢想像這兩種食物混在嘴裡的味道如何，總之她開心就好。

　　小熊貓很單純，有得吃就不會吵。

　　吃飽喝足後，她露出笑容繼續剛才的課題。

　　「除了封面圖外，第二重要的是『文章標題』。」

　　「小說標題不能隨意更改吧？」

　　臨時變更小說的標題，或許能騙點新讀者，不過要承擔原粉絲流失的風險。

　　小說連載到一定長度後，人氣只會越來越少，訂閱數也會停滯不前。

　　「已經流掉的粉絲不會再回來，唯一的道路是撰寫新的作品。」

　　「……啥？」

　　當我期待優芙還有什麼錦囊妙計時，她卻只發表出殘酷宣言。

　　每當人氣流失的必然命運降臨時，挫折是一定的。

　　在挫折與挫折相互疊加後，無論有多少熱情，都會被摧毀得無影無蹤……漸漸的，只剩下茫然。

　　繼續更新有意義嗎──這種悲慘、沉重且無力的茫然。

　　但是。

　　如果因為「沒有人氣」就將作品捨棄，我要拿什麼臉去面對一直以來支持自己的讀者？

　　「只要用政治、自殺、同性戀之類的爭議話題為主題創作，激起群眾的討論慾望。」

　　我沒能來得及反對，優芙就前傾身體，單手托著下巴，露出酷似謀略家的笑容，將話題直接帶走。

　　「壓力都湧上來了……」

　　「人們就喜歡看這些東西。」

　　「說實話，我對這些議題也不太瞭解……要是被這方面的行家打臉怎麼辦？」

　　「你很呆欸，我只是舉例啦。」

　　優芙哈哈大笑，秀出手中的iPad。

　　她指著我的勇造下方，那個紙筆交疊的徽章。

　　「你不也有一個『行家』的身分嗎？」

　　「小說達人？」

　　「同時具有『行家』跟『爭議話題』的雙重加持呢。」

　　「等等，『達人』算哪門子的爭議話題啊？」

　　「NO～NO～NO～」

　　優芙一邊搖頭，一邊搖手指，頻頻竊笑。

　　「說到『達人』的爭議話題，三天三夜都講不完呢。」

　　「少來，我怎麼都沒聽說過？」

　　「你沒在搞交流，八卦當然傳不進耳中，無知的人真幸福呢。」

　　「等等，再怎麼說，達人勉強算是半個公眾人物，沒有人會白癡到搞臭自己的名聲吧？」

　　「政客都會偷吃了，區區達人稱號有個屁約束力。」

　　這種話要是被巴友聽到，妳一定會身敗名裂。真的。

　　「就算達人是『爭議話題』好了，沒在搞交流的我要怎麼取材？」

　　優芙──蓋世偉人豎起細細的食指，指著自己。

　　「……妳不是沒在經營巴哈了嗎？」

　　「還在巴哈的時候，我認識了不少人。」

　　「舉例來說？」

　　「有個畫四格漫畫的性騷擾慣犯，事跡敗露之後，他直接把帳號砍掉，創了一個自稱是女生的新帳，還收編一堆盲目教徒，與他們在虛假的粉色小城堡內玩扮家家酒。」

　　「……」

　　優芙語氣平淡，話題內容卻很勁爆，讓人不知該如何接話。

　　「啊、本故事純屬虛構喔……哈哈。」

　　「耍我嗎！」

　　等等。那個苦笑是怎樣？我該相信剛才的爆料嗎？

　　「總之，經營小屋的方法有百百種，當中一定也有讓你無法認同的做法，我們慢慢找出平衡點吧。」

　　優芙自顧自地做出結論。

　　回過神時，夕陽已經落下。

　　我們到大學附近的小吃店，點了滷肉飯跟菜頭湯。原本想請她吃些好料，結果她表示這樣就好。

　　優芙小熊貓真是簡單好養的生物，觀賞玩弄兩相宜，極不建議送人。

　　◇◇◇

　　那晚，我嘗試撰寫《帶著超級帥臉闖蕩異世界》的新篇章。

　　眼睛望著空白頁面，食指反覆摸著F跟J的定位橫桿，卻遲遲無法輸入全新的文字。

　　我把雙手從鍵盤上移開，打開巴哈小屋，再次確認那個數字。

　　「還是79……」

　　連87都搆不到。

　　連拿來當梗、拿來自我解嘲的價值都沒有。

　　「已經流掉的粉絲不會再回來，唯一的道路是撰寫新的作品。」

　　優芙的話在腦中不斷迴響、迴響、迴響──最後。

　　「哈哈……文豪的自尊，也只有這種程度嗎……」

　　我還是。

　　打開了全新的Word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