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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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14
村子的南面有座朱紅色的湖。

有傳言說,在湖泊中央的島嶼上面,棲息著人們所敬畏的龍。











破破爛爛的鐵鍋,在朱紅色的水面上載浮載沉。

過不到半刻,從底部出現的破洞越來越大。

鐵製的小船在沉到水底前,就被這座湖泊給侵蝕殆盡,毫無痕跡,彷彿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目睹一切的人影只有一個。

身穿灰色細條紋麻質和服的少年盤坐在湖畔旁,從上方不錯過任何細節地觀察這一切的過程。

至於到底是什麼樣的原理造成如此現象,將整個下午都耗在這裡的他始終摸不著頭緒。



「哲──太──」

遠遠傳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從研究中被拉回現實的龍神哲太回過神來,才驚覺早已是夕陽西下的時間了。

染上了茜紅色的雲彩,與湖面在遙遠的彼端連成一片,讓人有種宛若置身於天空中央的錯覺。



「哲───太───」

「⋯⋯好吧,看來今天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微微嘆起氣來。

雖然有點可惜,但還是先把黃金鑄成的茶碗收到袖袋裡面。

聲音的主人再過不了多久就肯定會找到這裡來。

⋯⋯老實說,從家裡偷拿這種東西出來實驗,而且幾乎是很有可能一去不復返的話,被發現的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好啊!你果然在這裡!」

如同預料中的一樣,才過沒多久,在哲太的身後傳來了少女的聲音。

比想像中還要早來到身後,於是他轉過頭去,青梅竹馬的美麗少女正板著臉,雙手扠腰地站在那裡。

淺褐色的頭髮盤在腦後,從浴衣底下露出纖細且白皙的手腳,讓她原本就嬌小的身型看起來更顯得柔弱。

話雖如此,個性方面當然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怎麼了嗎,小春?」

「你、為、什、麼、不、回、應、我!」

一步、兩步、三步⋯⋯挾帶著誓死扭斷別人頸子的氣勢。

小春大幅度地跨步,朝哲太所站的位置邁進。然後,不容置疑地,用力將他的臉頰往兩邊拉扯──



「回答我為什麼啊?啊──?」

整個逼近到眼前的質問。

正確來說,提出問題的時候加上刑求的話就該算是拷問了。

平時看似可愛的杏眼,此時此刻正帶著怒意從下而上死盯著他的臉看,讓他不禁感到背脊發寒。



「啊哈哈──對噗起,一俗沒有注意。」

哲太用一如既往地用笑臉回應。

但這樣的舉動似乎惹得少女感到更加不悅。

不但沒有放開的意思,反而還加重了施在手指上的力道。



「你啊,整天就只會傻笑!要是嫌我力氣不夠的話要不要再更用力一點啊?」

「啊哈哈哈,怎麼可輪,唔──吼像真的有點不妙了,朽春⋯⋯」

再不求饒的話恐怕會連皮帶肉一起被扯掉,哲太是真心這麼認為。

畢竟對方可是小時候為了平定家僕們的爭吵,選擇正面用直拳讓鬧事的男子差點絕子絕孫,扯下臉皮這點小事肯定只是舉手之勞。



「真是的,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多久啊?」

終究是聽進去了吧,小春施在指尖的力道鬆了開來。

好不容易回歸原本的形狀的臉頰終究是保住了,相較之下殘留在上面那灼熱的痛感實在算不了什麼。



「嘛──考量到妳茶室那邊的學習結束,更換衣服後到倉庫巡一遍,發現我都不在以後就先放棄,吃點心的時候突發奇想認為可以到這邊來找,加上走路所耗費的時間,整體來說應該落在快一個時辰吧。」

「⋯⋯全都被你說中反而讓人覺得好噁心。」

這次真的是一臉鄙視的表情看了過來。



「咦?會嗎?為什麼?」

「會,而且不為什麼。」

「原來如此,這樣聽起來會不太好啊。」

哲太嗯嗯地點起了頭。

儘管他並不是很能理解小春所生氣的部分,但總之先記下來。

從小時候起就常被親戚說不懂人情世故,整天只顧著研究自己感興趣的部分,也正是因為自己這種老學究般的個性,身為一家之主的母親才會將小春招聘進來作為媳婦吧。

事實上現在正在進行繼承家主修行的也是小春,哲太相當清楚自己老早就被歸類到擺著不管也沒關係的那類。

不過這也不打緊,因為自己很喜歡小春。

雖然嘴巴上經常在抱怨,但卻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善良堅強。

事實上比起聰明才智,小春那無與倫比的決斷力才是足以勝任一家之主的條件吧。



「不說那個了,所以哲太你在這邊幹嘛?村裡面都強調好幾次不要靠近這裡了吧?」

「嗯──總歸來說算是發呆吧。」

哲太說的姑且還算是事實,畢竟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麼做。

其實並非不能夠向小春坦白實驗的事。

但考量到沉在湖底的東西總價不斐,為此還是低調為妙,現況能擠出最好的答案就是這樣。



「⋯⋯你覺得我有可能相信嗎?」

小春微微瞇了瞇眼睛,開始打量起哲太全身上下。

像是察覺到什麼似地慢慢逼近。

由下往上拍打衣物,才拍到第四下,袖袋裡金燦燦的茶碗就被她找個正著。



「果然,要不要解釋一下這是什麼?」

「那個⋯⋯茶碗?」

「而且還是黃金製的呢。」

「啊哈哈⋯⋯對啊。」

終究還是被發現,哲太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髮。



「你這傢伙肯定又在亂丟東西做實驗了對不對──!」

正如同他原先所想的,小春果然對這件事暴跳如雷。

儘管都是些堆積在倉庫生灰塵的雜物,但只要還能變賣就是有價值的商品,再說對她而言,所謂的實驗就是與浪費同等意義的代名詞。



「也不全然是亂丟啦,就算是我也是會多少顧慮一下價格,所以還沒放這個下去。」

「反正到頭來還是會放下去對吧。」

「唔,還真的完全被妳說對了,總覺得稍微能理解小春妳的感受了呢。」

「真是的⋯⋯」

小春露出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撇過臉去。



「哈哈,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是不是到該回去的時間了?我肚子也差不多餓了。」

「是沒錯啦⋯⋯不過──走之前不試一試嗎?」

「咦?試什麼?」

「我說茶碗啦!茶碗!你不是想知道會不會沉下去嗎?我會盡量裝作沒看到啦。」

「真的嗎?那太好了,小春就是這點讓我很喜歡!」

能從小春口中獲得放行的許可,哲太像是孩子似地露出了真摯的笑容。



「笨──蛋──要做就快點啦!」

「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

從只有表面看似不甘願的小春手裡接回茶碗,哲太不顧衣擺會沾到泥土,整個人臥倒到寸草不生的地上伸長手臂,小心翼翼地在不掀起漣漪的情況下,嘗試將金碗穩穩地放到朱紅色的湖面上。



「吶,這種碗真的浮得起來嗎?」

小春在整理了衣擺後也跟著蹲了下來,將小巧的鵝蛋臉湊到哲太的旁邊。

畢竟總是被大人們告誡不能靠近這座死氣沉沉的湖泊,要說年僅十五歲的少女對此全然沒有興趣是不可能的,當然,平常也很少有這種莫名的閒情雅緻就是了。



「因為邊緣很高,再加上中間有中空的部分,所以整體的重量比想像中還要輕,理論上來說只是浮在水面上沒問題,我在家裡也有先試過了。」

「是喔。」

「交給我吧,那我這就放下去。」

一、二、三,這樣。

哲太的手指正式離開碗緣。

兩人像是鬥蟋蟀的孩子般直勾勾地盯著浮在水面上的實驗品。



「────」

時間緩緩流逝。

世界安靜到彷彿只剩下湖水拍打岸邊的聲音。

正當兩人都覺得似乎可行的時候,紅色的液體從圓碗的邊緣開始腐蝕,失去平衡的金碗就這樣冒起白煙,接著斜斜沒入水中。



「哎,又失敗了。」

「哇,好可惜喔。」

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發表了感想。

相較於驚嘆到摀住嘴的小春,哲太這邊則是一臉黯淡地垂下肩膀。坦白來說,目前已知的所有金屬都已經束手無策了。



「我說哲太,怎麼想都很奇怪不是嗎,這座湖到底是怎麼形成的?再說,不會腐蝕湖畔邊緣也說不過去吧。」

「嗯?有在腐蝕的喔,光是這半年的時間就從那裡侵蝕到這裡。」

哲太有模有樣地指著這半年來的變化,而他所提的間距約莫有兩呎半左右,大概是一個成人手臂的長度。



「咦?真的嗎,那我們村不就很危險了?」

「說危險倒還不至於,按照這速度換算下去的話,就算速度再快上五倍,要侵蝕到我們村子的邊緣至少也需要六十年的時間。」

「是嗎?還這麼久的話就不用擔心了,到時候我們都是老爺爺老奶奶了。」

「是啊──是時候該走了,再不回去的話不只是我,說不定連妳都要挨罵了吧。」

就算成果不盡理想,實驗也算是圓滿落幕。

哲太先一步站了起來,拍掉身上沾附的土壤後,將手伸向蹲在一旁的小春。



「才不會呢,因為大家都知道我是來抓你回去的嘛!」

小春笑著回握住哲太伸過來的手。

明明平常都呆頭呆腦的,但偏偏這種無心的舉動又讓人感到溫暖萬分,讓她不禁覺得自己的夫君是這樣的人再幸運也不過了。



夕陽西斜。

兩人就這樣攜手走在湖畔旁的路上。

柔和的黃橘色光影從側邊灑落,一直延伸到遠方那樹冠左右交錯的盡頭。

中途,哲太像是想起什麼似地開了口。



「啊,話說回來,我昨天晚上夢到小春了喔。」

「咦?」

對於哲太突如其來的話語,小春不由得漲紅了臉。

值得慶幸的是由於傍晚的關係,臉上的緋紅還不至於被察覺到。



「那⋯⋯夢裡面的我啊──是怎麼樣的呀?」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自己在哲太心中的形象究竟是怎麼樣的呢,說不在意肯定是騙人的。

用連自己都覺得不自然的扭捏態度,小春好不容易從口中擠出害臊到不行的字句。



「怎麼說才好呢,總之先不由分說地打了我一頓。」

「哈啊?我在你心中是這種形象嗎!?」

雖說本來就知道哲太不懂人情世故。

但就這麼不修篇幅地說出完全不懂少女心思的話語,惱羞成怒的小春只差一點點就打算將哲太的夢境付諸於行動。



「嗯,也不全然是這麼說啦,可是因為小春好像很難過的樣子,所以我當下是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後呢?我要知道後續。」

「我記得⋯⋯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就道歉了。」

「什麼嘛,我才不會做出這麼沒品的舉動好不好。」

小春自認為自己是個相當直觀的人。

要哭就是哭,要笑就是笑,這壁壘分明的情感中間不存在任何模稜兩可的模糊地帶,又揍人又道歉的舉止想當然爾不符合她的行動邏輯。



「不,我反而認為那是只有小春才真的會這麼做的喔?而且到了後面妳所說的讓我還是滿在意的⋯⋯」

哲太話說到一半,又自顧自地陷入了沉思的狀態。

⋯⋯是很認真地在想些什麼吧,他很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手仔細研究。

不滿歸不滿,但同在一個屋簷下相處了將近十年時光,哲太這點程度的習性她還是知道的,於是小春只是撇了撇嘴,並不打算打擾同居人的深思熟慮。

只不過,這樣安逸的狀態只維持不到幾秒,一隻從小徑旁的樹梢間竄出的烏鴉,不識相地一面發出難聽的叫聲,一面揚長而去。

小春正想著要把這隻笨鳥的嘴給封住,卻發現規律甩動的手在後方被拉住,回頭一看,原本低著頭的哲太已經抬起臉,呆望著早已飛到天際的黑鳥。



「我說啊,小春,妳覺得鳥為什麼能在天上飛呢?」

「嗯?大概是因為有翅膀吧?」

雖然不明所以,但小春還是習慣性地對天馬行空的問題做出盡可能的答覆。



「那沒有翅膀的人類,會有辦法飛上天空嗎?」

「白痴,那種事情怎麼可能嘛。」

「也是啊。」

哲太說完以後又接著走了起來,但視線仍停留在那遙遠的天際彼端。

天空就是因為人類無法觸及才會讓人格外掛念,這點換作是那座湖泊肯定也是同樣的道理吧。



「不過嘛──如果是哲太的話,說不定真的會想出辦法來的吧?」

小春感覺剛剛的說法並非自己的本意,又稍微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說法。



「哈哈,這說法太抬舉我了,我才沒那麼厲害呢。」

「才沒有那種事喔,雖然大家都看不出來,但我知道哲太認真起來是很厲害的!」

面對用像是幼貓一樣的撒嬌動作抱緊自己手臂的小春,哲太投以淺淺的微笑後輕拍著她那柔軟的髮絲,儘管生硬的手法笨拙地像是在敲木魚似地,但小春還是相當喜歡這個節奏。

不過呢,作為小小的報復,她抓起那稱不上結實的手臂上輕輕地咬上一口。



這樣平淡卻又幸福的場景。

是對他們兩人而言,留存在彼此心中最為珍貴、永遠不會褪色的橘紅色記憶。

會被選擇作為一切的開端,或許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