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本章節 5734 字
更新於: 2018-08-27
人界曆三零六年,五月二十一日。
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
天空比平日矇矓。藍紫色的天幕上,一顆如鑽石的星辰在閃耀著,但遠處的地平線還隱約殘留著粉色晚霞的餘光。
一名銀紫髮少女從睡夢轉醒過來。她緩緩撐起身子,坐在床上,並往窗外望出去。只見外面一片朦朧,密斯提利亞已被一片晚霞籠罩,恍如一座在霞光縈繞的夢中沉睡的小鎮。
「啊⋯⋯我竟然睡了那麼久嗎⋯⋯」
妮克絲揉揉眼睛,踩著恍惚的腳步步出房間。隨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室的空虛。紫紅色的微光,從因微風而揚起的窗簾縫隙中,輕柔地灑進室內,照亮了昏暗的客廳。
鵝黃色的沙發、檀木茶几、鋪在木地板上的米白色毛氈—與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卻是空無一人。
「奈特⋯⋯露西亞?碧安卡?」她輕聲呼喚著有可能在家裏的人的名字,強烈的不安感不知為何油然升起。
像是要確認她的擔憂般,只有一室寂靜回答她。
不對⋯⋯家裏為什麼沒有人?!明明、明明⋯⋯
妮克絲緊咬下唇,困惑和莫名的不甘湧上心頭。
在解決掉聖堂外的虛獸後,自己花了不少時間把昏迷的奈特抬回家,剛把他安放在客房的床上,然後⋯⋯
然後⋯⋯自己就好像也在主臥房的床上昏睡過去了。
啊⋯⋯怎麼辦⋯⋯
妮克絲茫然地環視著空蕩蕩的四周,結果在門廳前看到意料之外的人影。
「嗨,妮克絲~你在找奈特吧?」
「路、路卡?」面對著不請自來的橙色元素使者,她近乎自言自語的低喃道:「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誰叫你不鎖好門喔?」對方露出調皮的微笑。「七色聖堂今早接到白色元素使者大人離奇失蹤的報告,但部隊趕到修女追蹤到的方位時,你好像已經自行脫離了呢,好厲害呢~」
看見熟人那一如既往的態度,不知為何令妮克絲感到莫名的安心。路卡會親自闖進這家,大概是出自真心的關切吧—經歷了卡西斯和露西亞帶來的打擊後,如此單純的誠㦝便顯得無比珍貴。妮克絲強忍著內心的刺痛,嘗試擠出微笑問:
「對了,你知道奈特往哪裡去了嗎?他原本應該在這裡才對⋯⋯」
也許從妮克絲的強顏歡笑感覺到什麼吧,路卡收起了往常的嬉皮笑臉,並一瞬間沉默了下來。片刻後,他才回答說:
「⋯⋯我到達這裡時,那小夥子剛好正滿臉歉意地離開。他拜託我轉告『抱歉,我有些事情要去央都確認,得遠行一趟,容許我先說再見吧。這兩天真的是很感謝你,麻煩了你真的是很對不起。』啊還有,他最後加了一句『妮克絲弄得三明治很好吃,不拿去賣真的是太可惜了!』」
「這樣啊⋯⋯」妮克絲閉上眼,彷彿早已預料到這情況一般。見狀,路卡猶如試探著什麼般問道:
「—你不追他嗎?」
妮克絲抿住雙唇,陷入苦思。
良久,她緩緩地搖頭。「不,我想這樣才是最好的。就⋯⋯就讓他走吧。」
—自己扛下的責任實在有太多了,所以沒有選擇的餘地。
先不論帶領眾元素使者守護城鎮這介乎於義務的責任,光是要照顧碧安卡這點便令妮克絲無法忍心離開。雖然她無意再為了白色元素使者的名聲而活,但在失去了父親與姊姊的前提下,妮克絲實在想傾盡全力守護剩下的「家人」。
⋯⋯不知道七色聖堂會如何掩飾卡西斯和露西亞消失後的真相呢。
經歷了這麼多,實在是不難想像聖堂背後有著不為人知的黑暗面。見證了這麼多的妮克絲,說不定也處於岌岌可危的地位,但憑著白色元素使者的人望與威信,七色聖堂應該不敢輕舉妄動才對。
的確,奈特這樣子靜靜地離開,才是最好的結局。相信過不了多久,自己便能忘記這兩天的所見所聞,回歸平時的生活吧—
—其實妮克絲也知道她正在騙自己。
有些事情不論怎樣也會絕對忘不了。單單兩天的經歷,足以改變一個人的生命。
先是目睹隊友的離奇消失,接著由被來歷不明的茶髮少年襲擊。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就被捲進父親莫名其妙的綁架計畫,結果原來一切也是露西亞的暗中策劃。最後,自己擊退虛獸時引發出奇怪的力量,還聽見聲稱是「過去的自己」的神祕女聲—
無法理解的事情、無法解開的謎團、無法接受的事實。兩年來的認知接二連三地被否定,妮克絲承認自己已無法重新投入過去的生活。
⋯⋯若說無知是一種幸福。
⋯⋯那麼,現在這隱隱作痛的心,就是得知太多事情的代價嗎?
她有很多事情想詢問奈特。兩人的失憶絕對不是巧合,真想追問他有關「背教者」這稱號的線索,以及那黑色元素武裝所背負的意義—
「你啊⋯⋯」
猶如看穿妮克絲的諸般思緒般,路卡突然淡淡地道出的一句:
「你啊⋯⋯既然那麼想去,就去追吧。不要讓自己後悔。」
「路卡⋯⋯?」
「你知道嗎?」看見妮克絲多麼詫異,路卡露出罕見的苦笑。「當初認識你的時候,你總是散發著被人逼上絕路的悲壯氣氛。比起為了守護什麼而戰的勇者,其實你有時較像準備犧牲自我來成全大局的悲劇英雄。」
這是在挖苦她嗎?「⋯⋯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說的是—」路卡瞇起了眼睛。「正因如此,找到想守護的事物,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喔?這個世界很大,你還很年輕,有機會就應該出去見識見識,好好變強,然後才回來!嗯,大概就是這樣子吧!」
「可、可是⋯⋯這叫我怎麼⋯⋯還有,碧安卡⋯⋯」妮克絲一時被路卡的氣勢嚇到,心裡同時想著現在還來得及嗎。自己連行裝都還沒整理好,而且奈特已經離開了不少時間了吧⋯⋯
「我會幫忙向聖堂交代,碧安卡就交給我幫忙照顧!去吧,奈特應該走不了多遠才對。」
—沒想到這麼快就會離開密絲蒂利亞了。
奈特無言地望著眼前的黃昏小鎮,頓時生起如此慨嘆。抬起頭來,只見晚霞的天空連一絲流雲也沒有,鑲在入夜天際的啟明星更給人既遙遠又近在咫尺的感覺。
「我連再見也沒說,就這麼隨便地溜走⋯⋯希望妮克絲不會生氣吧。」
想到這裡,背包和繫在腰間的鐵劍便變得異常地沉重。奈特搖了搖頭,告誡自己別再躊躇不前,並確認一下褲帶裡的魂石。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魂石現在仍維持著無色水晶的狀態,沒有產生任何變化。
—你有想守護的人吧?雖然只是暫時性的契約,但就借我的力量去用吧。如果有辦法解除絲卡蒂的封印,我便可以能跟你再次締結正式的元素契約⋯⋯
在猶如夢境的不可思議空間裡,那名自稱「黑色女神」的少女確實說了這麼一句話。
「黑色⋯⋯我曾是黑色的⋯⋯」
雙唇就是無法把話語說出口,猶如抗拒著什麼一般,使奈特最終唯有嘆一口氣。
和諾特結束對話後的記憶,不知為何只剩下依稀模糊的影像。自己好像對卡西斯說了些話、幹了些事情,但具體內容就真的是記不起來。意識恢復正常之際,是在妮克絲家裡醒來的時候;而中間發生了什麼事,奈特實在毫無頭緒。
⋯⋯還有背教者什麼的,到底兩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央都的七色聖堂,其最上層⋯⋯如果到達那裡,應該能⋯⋯天界⋯⋯姊姊⋯⋯救⋯⋯拜託⋯⋯!
在中斷聯絡的前一刻,黑色女神向奈特託付了這個願望。
看來要去央都七色聖堂的最上層,才有辦法解開這令人費解的謎團。
「要乘船從帝國到央都去嗎⋯⋯看來會是個漫長的路程呢。」
換作是平時,他一定會等到早上才出發,但被卡西斯稱作「背教者」、以及和黑色女神扯上關係後,他就覺得自己不再待在白色元素使者的身邊,才是為了雙方著想。
吸收七色的「黑」,和反射七色的「白」。明明是極端的相反,卻同樣代表虹之女神的顏色—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對奈特和妮克絲的關係暗示著某種不祥。
奈特緊握拳頭,開始快步起行。為了掩人耳目,他刻意往位置較偏頗的南城門走,而且如無意外的話,從南邊出發就應該可以在一兩小時內到達附近的村莊留宿過夜。
正當他的腳踏出密絲蒂利亞的城門時—
「你打算一個人偷偷摸摸到哪裡去啊?」
不知不覺間已變得熟識的少女嗓音,突然從背後響起。
「咦⋯⋯」奈特感到難以置信似的轉過頭來,銀紫髮少女的身影頓時映入眼簾。
妮克絲·蘿莎娜·利維提亞。
原本認為再也不會看見的白色元素使者,正站在自己身後。
汗水從她臉頰滴落,看來她是跑著追過來的。其金黃色的眼眸散發著強烈的毅然,彷如下定了什麼決心般。
看著徹底呆住了的奈特,妮克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道出堅定的隻字片語:
「⋯⋯一起走吧。」
「呃?」
「你要出發去央都吧?那麼,我們一起走吧。」妮克絲的手移到劍柄上。「我保證不會扯你後腿。」
「等、等等⋯⋯」奈特完全結巴了起來,這也未免太突然了吧?「那個,我去央都,是為了處理一些較私人的事情⋯⋯和我兩年前失憶有關⋯⋯這畢竟是我自己的問題,所以—」
「—黑色的元素誓約。你是想追查,那方面的事情吧?」
平靜卻深刻的一句話。
僅僅這麼一句,便使奈特整個人僵住了,說不出任何話來。
⋯⋯她為什麼會知道?
「其實和洛塔戰鬥時,我就已經有所懷疑了⋯⋯」妮克絲的語氣意外地淡然。「再者,這並非和我毫無關係。」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令奈特總算是恢復些許思考能力。「因為⋯⋯你是白色元素使者嗎⋯⋯?」
「不,並不是這樣的。應該怎樣說呢—」
銀紫髮少女苦思了一會,接著才繼續說道:
「我們來個交易吧。我會把自己的一切也全盤托出,而你待會也要把這兩天⋯⋯不,這兩年以來的所見所聞告訴我。怎麼樣?」
也就是交換情報的意思?「那、那如果我說謊呢?」
「⋯⋯你怎樣看也是不擅長說謊的那類人吧。」
完全被看穿了。
也許被奈特的沈默逗樂,只見妮克絲踏著輕快的步伐通過城門。這時,一把稚嫩的女聲從背後漸近。
「姊姊—!」
定睛一看,便能看見一名銀髮碧眼的女孩正在跑過來。
「姊姊!你忘了帶這個包裹啊!」
妮克絲的雙眼驀地瞪大了。「碧安卡?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路卡告訴我你要離開密絲蒂利亞一陣子,我當然要過來送行!還有,我在家裡找到你忘了帶的—咦?」
在碧安卡能說完之前,妮克絲已經按耐不住某種強烈情感似的,張開手緊緊擁抱妹妹。在奈特的茫然注視下,淚水從她泛紅的眼角滲出,靜靜地沿著臉頰滴下。
—簡直就像如釋重負一般。
這時,奈特才理解到,這名白色元素使者剛才根本只是在逞強。
「對不起,碧安卡,原諒我的任性⋯⋯在我不在的期間,記得要好好吃飯,不要麻煩路卡和修女⋯⋯」
「放心吧,姊姊你又操心過頭了喔?」碧安卡閉起雙眼任由妮克絲撫摸她的頭,看來並沒有察覺到對方的感情波動。
「那個,不知道聖堂公報了沒,但是父親他⋯⋯出了些事,說不定回不了來。」
碧安卡咬緊下唇,泫然欲泣的表情閃過,不過她並沒有哭鬧。「⋯⋯我知道。他在找你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在虛獸手下⋯⋯就像媽媽那樣⋯⋯不過,姊姊別自責,那並不是你的錯。」她露出了堅強的微笑。「我會連同爸爸那份努力的,這樣子才對得起他在天界的靈!」
「這樣嗎⋯⋯」妮克絲的眼神有點百感交集。「還有,露西亞姊姊她⋯⋯她也應該是,短期內不會回來—」
「咦?」碧安卡歪了歪頭。「露西亞?露西亞是誰啊?」
率先反應的,不是妮克絲而是奈特。「等等,你說什麼⋯⋯!」
露西亞·絲卡蒂·利維提亞。直到今早還在的青色元素使者,不是碧安卡和妮克絲的姊姊嗎?
然而,從碧安卡認真的眼神來看,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看來在奈特意識朦朧的期間,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導致現在莫名其妙的情況。
—好像能窺探到了。妮克絲會如此想離開密絲蒂利亞、追查真相的理由。
即使瞬間流露出震驚,妮克絲仍保持得很冷靜。她向奈特使了個「遲點再解釋」的眼色,說了句「當我什麼也沒說吧」才放開懷中的妹妹。碧安卡眨了眨眼才說:
「還有,你的包裹⋯⋯難得姊姊弄了這個給別人吃,就別浪費啦!」
「嗚,我知道了⋯⋯」
正當奈特開始好奇地猜想包裹裡頭裝著什麼,妮克絲便轉手把碧安卡帶來的小布包遞出。
「來,這個是給你的。」
「這是⋯⋯」
奈特翻開包著某物的布,陣陣剛出爐的麵包香氣頓時擴散。
—包裹裡頭,是一份煙肉三明治。
「你不是喊著三明治好吃嗎?就把它當作我的謝禮吧。」
「嗚哇,謝謝!不過,這是為了今天⋯⋯還是昨早⋯⋯還是什麼事情的謝禮?」
妮克絲並沒有回答,只是露出了神祕的微笑。加了一句「趁熱吃吧」後,她便低頭向妹妹道別。
「那麼,我要走了⋯⋯」
「路上小心喔,記得一定要回來!」
「—嗯。知道了。」總覺得妮克絲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起來。然而,她立刻要驅除消極念頭般搖了搖頭,並再次和碧安卡雙擁。近乎細不可聞的呢喃聲傳來—
「我一定會回來,你要好好保重啊⋯⋯我的妹妹。」
接著,妮克絲便果斷地放開手,轉身邁步往前路的小坡起行。
「我、我一定會成為獨當一面的元素使者!姊姊你就放心去吧!」
碧安卡揮手道出最後的叫喊,妮克絲只是輕輕點頭,沒有回望。奈特這時才反應過來,立刻趕緊腳步和她並肩而行。
「⋯⋯你剛才該不會是雖然嘴上答應碧安卡,可是心裡想著『這麼一去,歸期只怕是遙遙無期』吧?」等到和碧安卡拉開了相當的距離,奈特不禁說出自己的懷疑。
「就算最後得戰死沙場⋯⋯我的心,也一定會以這家作歸宿。」
「也就是我說中了?」
還以為妮克絲會生氣,但她只是露出了苦笑。「什麼嘛,總之約定能給人力量啦!」
兩人在寂靜之中走了半響,奈特才像頓時想起些什麼般說道:
「你知道嗎,妮克絲。一直以來,我也覺得你這種守護城鎮的元素使者很厲害。」
「啊?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呢—」奈特拉了拉妮克絲的衣襟,示意要她轉過頭來。
—從這裡能看見,入夜的密絲蒂利亞,其燈火通明的平安與繁華。
「那就是,你所拯救的人們與城鎮⋯⋯正因有像你這樣的元素使者,大家才能擁有活下去的希望。你身為元素使者所經歷的苦難,絕對不會白費⋯⋯因此,你別再像昨天面對巨人虛獸時那樣自暴自棄了⋯⋯」
「放心吧,我不會喔?因為我終於找到戰鬥的理由了⋯⋯只屬於我,想要守護的事物。」
「咦,那到底是什麼?」
「—呵呵,秘密。」
幹嘛賣關子啦!
「那麼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失去了想守護的事物,你到底會怎麼做?」奈特不滿地鼓起臉頰,有點賭氣地為難對方。誰知,妮克絲認真地想了片刻,並回答說:
「那我就為了守護這個曾一同度過的世界⋯⋯以及為了守護珍視的回憶而戰。」
「⋯⋯唔,你的戰鬥根本沒完沒了!」
「這是沒辦法的吧?因為—」
妮克絲望向奈特,露出了至今為止最真誠燦爛的笑容。
「—因為我們是元素使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