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 Námo
本章節 3524 字
更新於: 2021-12-04
有時,世界是個很小的籠子,小得只夠讓人蜷縮於屋內的陰暗角落 ;世界有時也可以是一個相當大的籠子,大的足以供你跨過這道溪流、翻越那座山嶺。
我想同你那般的自由,哪怕只是被豢養於比現在略大的籠子,那樣我便心滿意足了。
如果願望成真的話,直到生命的盡頭,我都要聲嘶力竭的啼唱。
如果願望成真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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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對你清楚表明海伯的欺騙伎倆,牠模擬真實的上帝,牠在最初誤導你的祖先,所以他們相信海伯,相信亞當鳥,也聽欺騙人的老婦人的話,海伯的女祭司,她教導特納(Ternern)的居民,也教導島上其他地方的居民,去跟隨虛假的迷信……〞 —— 雅各·花德烈(Jacob Vertrecht)《虎尾人與荷蘭人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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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夜晚總是太過於短暫,似乎只要閉起雙眼再睜開,漆黑的天空就已染上一層薄薄的橙紅朝霞。
清晨時分,少女悠悠轉醒,長髮散亂於床榻上,猶帶睡意的她,揉著惺忪雙眼,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鼻腔內尚還殘留著昨夜的些許碧草清香,房間的窗簾並未拉上,麻雀們的啁啾聲從開了道細縫的窗戶鑽進。
一時間還未意會到身處何處,少女花了幾秒鐘才確定她正躺在自己房內。
「早安。」本以為只有自己的房內忽然傳來某人的發話聲,少女愣了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所及之處。
「早安…原來你還在哦。」
「嗯,原本就預計要待到妳醒來。」
「謝謝囉!把我送回來。」
「我們早就過了需要這麼客氣的階段了吧?」
「表達感謝…哈~嗚嗯…是很重要的!」再打了個呵欠,啊,好睏。
「那也要謝謝虹槿呢。」
「謝我什麼呀?」
「謝謝妳大清早就向我展示剛睡醒的可愛模樣啊。」
「先別、別這樣,哪有人一大早就開撩的啦!」
「開心嗎?」
「唔…是有開心,但只有一點點開心哦。」她對他這種突襲式暴擊依然很沒抵抗力。
「嗯哼。」
看著對方慌張的樣子,端坐於床尾、皮膚黝黑的少年朝她露出柔和淺笑。
「是說,我昨晚什麼時後睡著的呀?沒有印象呢。」剛睡醒的大腦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喚作虹槿的少女掙扎著坐起身。
昨晚,他們去往了深山裡的某片青草原野看星星,微涼的山風劃開悶熱的夏夜,夏蟲鳴唱聲此起彼落,他簽著她的手,兩人肩並肩仰躺在柔軟的綠茵之上,滿天星斗高掛,閃爍著難以言詞形容之璀璨。
「虹槿在將我說的故事聽完後才睡去的。」
虹槿聞言笑著說道:「少來了,我哪次有把多瑪講的故事聽到結束。」
「妳還稱讚我講的很生動有趣呢。」那名少年——多瑪說道。
「真的假的啦!完全想不起來耶。」
「假的,妳躺下去不久便開始呼呼大睡了。」
「竟敢騙我,差點以為自己癡呆了欸!」
「但妳剛才也說了傷人的話哦。」
「啊,那個、還真是…。」
「還真是?」
「我想向你道歉,但次數太多,連我都覺得有點難以啟齒了。」
「這倒是無所謂,起碼我的故事還有助妳入眠的效果。」
「雖然是事實,但可以不要那麼直接!」他講的那些以「很久很久以前」為開頭的老故事,是真的很催眠。
「妳自己都承認是事實了耶。」
「嗯…那是兩回事啦,我知道多瑪講故事一向很用心,但我就是對沉穩的語調很沒抵抗力嘛。」
多瑪聳聳肩說道:「我乾脆自封叫『安然入睡終結者』好了。」
「那你也有打算要統治三州地區嗎?」
「沒有那麼大的心願,只想當專屬虹槿的終結者,這樣子也是可以的吧?」突然湊近虹槿,他將頭偎在她的肩膀,並摟住了她的腰。
忽地被抱住的虹槿,心頭微微熱了起來。
「…太邪惡了。」這種撒嬌對她而言也超難招架。
他們倆的關係在近期產生既顯著又微妙的變化,雖然自己是傾向任由它順其自然的發展,但她卻又抱持著些許猶豫,畢竟兩人之間,彼此多瑪與她最初確立的,是於「契約」及「信仰」上所植基的關係。
直至最終都將緊繫彼此——當初,即將被世界忘卻的少年與孤身一人的少女訂下如此約定,誓言將永遠相依。
如今演變至這樣,和當時的預想畢竟有相當程度的偏離,這樣算是曲解文意嗎?她不太清楚。
畢竟身邊沒有類似的「前例」可以依循或是借鑒,未來應該也不大可能會出現。
這應該遠超出一個普通國中生,甚至是普通人類的思考範疇了吧?
總之,虹槿的策略是「不去多想」,因為即使糾結也毫無益處,僅會徒增沒必要的困擾罷了。
撫摸著多瑪微捲的褐髮,虹槿注意到窗外逐漸變亮的天色,對他問道:「對了現在幾點呀?」
「五點三十分。」從口袋掏出手機,多瑪向她展示螢幕顯示時間。
「哦…那我再補眠一下好了,想說怎麼還有點睏,原來還那麼早喔。」
「也不早了吧?」
「怎麼說?」
「虹槿的學校不是今天開學嗎?」
「開學?今天?」虹槿略感驚訝的問。
「今天。」他點點頭。
「記得比我還清楚欸你,學生失格了。」
「這是妳前幾天自己告訴我的事耶。」有些傻眼的說道,多瑪對她的頭頂連著拍了好幾下。
「欸別…好嘛我承認我健忘可以吧?別再拍了啦煩欸!」
「有打算起床了?」
「呃…沒有,我的目標不變,還是第二次的自然醒。」
「上學期是不是也蠻常缺席的,這樣子能畢業嗎?」
「姑且算是勉強壓在線上啦。」
「既然如此,倒無所謂。」
「嗯哼,那既然如此,要和我一起睡回籠覺嗎?」
「這是哪種性質的邀請?」
「我個人對你的愛意展現?」
忍俊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多瑪笑著說道:「是在講什麼東西…。」
「其實是因為有你在的話,室內會自動降溫,連電扇都不用開。」
「…結果只是工具人擔當。」
皺起眉頭,他作勢要拉開窗戶離開,虹槿趕緊說道:「哎開玩笑、我開玩笑的!」
「我也是開玩笑的。」
一陣笑鬧後,規格偏小的單人床擠了兩個人。
將臉靠在多瑪的胸膛,他的身上帶有花朵的氣味,雖然已是聞慣了的,但虹槿仍不自覺地深呼吸了一大口氣。
在不久前,自己仍對生命感到全然的厭棄,甚至沒想過還有什麼事能夠讓自己開懷大笑,然而,現在的她卻能深刻的體會能夠「活著」是多麼令人雀躍。
一起活著。
或許這便是所謂的「幸福」了罷,虹槿心想。
「欸多瑪,有件事我之前就想對你說了。」
「什麼事?」
「和你靠得夠近就會發現,其實你的體溫很高欸,和固有技降溫蠻反差的。」
「怎麼被妳講的像是冷暖暖空調似的。」
「哈哈哈好貼切,冷暖空調~竟然還幫自己取新外號,笑死!」
「笑!都給妳笑!」多瑪故作生氣狀捏住她的臉頰,虹槿也不甘示弱的回捏:「當然笑啊我嘲笑你!」
再度打鬧了好一會,兩人才平終於復下來,安靜了半晌後,多瑪開口問道:「學校生活…過得還開心嗎?」
「說開心也有點…就馬馬虎虎吧?」思索了一下,虹槿才回答道。
「假如用一到十分來評分呢?」
「嗯…大概最多就三到四吧,我可是連今天開學都不想去吶。」
「說得也是。」
「但再怎麼說,都比待在這種地方要好…的吧。」她的臉上閃過一瞬陰霾:「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
「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有些好奇,我無從參與的、虹槿另一部份的生活。」
「不要裝作那麼悲情好不好,還無從參與咧,明明是因為那個同學的關係,所以多瑪才不能跟去的。」
「嗯…那確實是主因沒錯。」多瑪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說道。
「倒也還真巧,我竟然跟『看得見』的人同班,雖然完全不熟…。」
雖然一度看似想再說些什麼,但多瑪最後並未讓這個話題延續下去,虹槿雖察覺他略微刻意的迴避,也沒有再深究的打算,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裡。
妳並不真正屬於「我這邊的世界」。多瑪曾這麼說。
無論是她或是他,都仍有對方未曾知曉的側面。
小貨卡於寧靜的鄉間道路引擎轟隆作響逐漸駛去,遠方農戶隱約傳來幾聲稀落的雞鳴報曉。
他們後來又聊了些瑣碎的日常才互道晚安。
「都這個時間點了,應該要說早安吧。」
「早安通常會用在睡前嗎?」
「難道天亮了才說晚安?」
「吼呦早安晚安隨便啦,不準在這種時候強迫我思考,會害我睏意全失!」
「…午安,虹槿。」
「午…啊、所以折衷了是嗎?很機智呢。」
「還行啦,也沒你說的那樣機智。」
「誇你的成分沒那麼多,總之,午安囉!」
「嗯。」
「對了,多瑪今天晚上也會來找我嗎?」
「看情況,大概是會。」
「瞭解~。」
直至外頭的天色已然大亮,房內安靜的只剩下虹槿均勻的細微呼吸,多瑪端詳著懷中已經熟睡的她的側顏。
這便是我的「半身」了。
撫摸著微涼的白皙臉頰,琥珀色的雙眸有些憂傷地看著這即便以人類而言,也太過於幼小且柔弱的少女。
柔弱卻又堅強。
輕輕掀開虹槿的上衣,巧妙的避開衣著無法包覆的四肢與面部,意圖使他人無法輕易看到的、顏色或深或淺且面積不一的瘀傷,滿佈於本應無瑕的皮膚。
堅強卻又遍體鱗傷。
虹槿始終不願求助於他,也絕口不談她的遭遇。從憤怒、沮喪至無可奈何,最終,他雖依舊無法理解,但仍認識到,某種程度上,那或許就是她的「願望」。
就連她在自己面前所展現的歡笑是否僅是種掩飾,他也不得而知了。
妳明明可以依靠我的呀。指尖輕輕拂過虹槿身上的傷口,他悲傷的想道。
「alla-a (再見)。」說著與她不同的話,多瑪撩起虹槿覆在額前的瀏海,於她的額頭落下苦澀的一吻。
擁抱著妳而活,依附著妳而活,我是為了妳存在的存在。
臨走時,多瑪替虹槿拉上了窗簾,房間重歸一片昏暗。
正於籠內酣眠的鳥兒們此時尚未知曉,有著「什麼」早已悄悄鑽越籠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