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總有一天會知道

　　夜深人靜的海灘，潘茉莉趁著回玫瑰聖母堂覆命時加了件外套，仍然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試圖維持尊嚴，她努力忍住不要搓手，無奈寒冷迫使牙關瘋狂打顫，喀喀作響個沒完。

　　「好冷……怎麼這麼冷？這風有什麼毛病……」
　　「有毛病的是潘小姐吧？誰叫妳講都講不聽，冬天硬是要來海邊。」
　　「你很煩欸！我就是……想來看看……」

　　選在這時前來觀海，源於潘茉莉接觸到老山羌的記憶，得知祂與麞妖的過往恩怨。
　　麞妖曾經是一隻普通的小母麞，由於失足掉落洞窟又摔成重傷，偶然認識長年盤據壽山，修練成精的老山羌。
　　老山羌同情小母麞的際遇，鼓勵祂利用土地之力醫治傷口，未料小母麞不但轉化成為麞妖，力量甚至遠遠超乎一般鬼怪，繼續修練下去恐怕比老山羌都來得強大。
　　可能是忌妒，又或許源於恐懼，老山羌完全不顧昔日情分，縱容眷屬趕走麞妖……等到祂被來自日本的神官逐出壽山，才切身體會自己的行為有多殘忍。
　　老山羌流落在外的期間，祂不僅失去龍脈的庇護，更有如麞妖一般流落到半屏山，不斷遭受火焰之力的折磨，時至近日才有辦法重返壽山。

　　（現在這樣，是最好的收場吧。）

　　老山羌選擇與人類合作，一來為了收回壽山龍脈，二來為了彌補當年自己犯下的過錯，意圖將麞妖從日本神社的結界解放出來，否則被困在原地的御先靈將永世不得超生。
　　事實上，這回是殷百川得了地利之便，叫出昔日高雄神社供奉的水神金刀比羅，藉此截斷麞妖得以運用的龍脈能量，不然是誰取勝還未可而知。
　　至於老山羌的請託，也是靠著殷百川運用符咒，將麞妖收為自己的式神，才能將鬼怪帶離壽山，就此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儘管殷百川宣稱是基於利益考量，往後可以在戰鬥中使役麞妖，但他其實能讓金刀比羅消滅鬼怪，不必大費周章收服對方。
　　或許一切話語都是表象？隱藏在背後的用意，才能證明誰是重視自己，值得付出真心的那個人。

　　（但是，真的能相信他嗎？）

　　認真追究起來，昨晚流落荒山野嶺，殷百川用保暖之名行擁抱之實，這筆帳還沒跟他算。
　　就算是迫於寒冷，潘茉莉想到自己跟非親非故，形同陌生人的異性近距離接觸，頓時感到一陣窘迫。
　　事實上，自己不僅沒那麼排斥，甚至因為那樣的溫暖感到心安，沒有主動推開對方，這件事情本身讓潘茉莉感到意外。

　　（可惡！怎麼像是我很在意殷百川一樣……）

　　明明她有更重要的目標，全心相信的憧憬之人，情緒不該被這種小事牽動的。
　　潘茉莉越想越不甘心，轉向殷百川怒目而視，得到對方投以促狹的目光，甚至出言調侃她。

　　「潘小姐盯著我看，莫非是覺得冷了，想要取暖？」
　　「誰想啊！你不要亂說！」

　　前言撤回，日常以調侃為樂的傢伙，承認他是好人還太早了。
　　至於那個壞心眼的殷百川，他見到潘茉莉這樣反應，微微抿出一個笑容，氣定神閒地從懷中掏出符咒，沉著聲音喊道。

　　「速速現身──麞妖！」

　　海灘憑空傳來啼哭般的叫聲，小型鹿類隨即出現在兩人面前，正是不久之前被收服的麞妖。
　　殷百川也沒有閒著，立刻對麞妖下達指令，讓祂使用異能召喚火焰，在寒風中扮演暖爐一般的角色。

　　「吭？你的取暖是這個意思噢？」
　　「不然潘小姐想到什麼了？」
　　「……沒什麼。」

　　繼續跟這人交談下去，恐怕又會自掘墳墓，還是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
　　潘茉莉抬頭看向海面，凝望漆黑潮水在寒夜兀自湧動，心神不禁隨著波浪飄遠。

　　（大家出征的時候，有看過這樣的海嗎？）

　　二戰末期自願從軍的族人，他們正是來高雄港搭乘船艦，追隨其他臺籍日本兵，前往位於南洋的戰場。
　　戰爭結束後，眾多冰冷的軀殼不知去向，就連魂魄也流落在異鄉，至今不曾回來故土相會。
　　等待落空而時間持續前進著，如同那些離開潘茉莉的人，一旦決定遠行，永遠不會為了她停下腳步。

　　（無所謂，反正我不再等待了。）

　　曙光悄然無聲來臨，將遠處染上黎明亮色。
　　與此同時，潘茉莉心中充滿疑問，蓋過她對眼前美景的讚嘆。

　　「不對吧！說好的月光海呢？」

　　自己特別過來海灘，為的就是一睹老山羌記憶當中，月光灑滿海面的景象。
　　結果等了老半天，吹了好久的冷風，月亮從頭到尾都沒有接近大海，現在還直接從天上消失了。
　　見到潘茉莉氣急敗壞的模樣，殷百川臉上帶著燦爛無比，明顯就是在幸災樂禍的表情，毫不留情地道出答案。

　　「潘小姐難道不知道嗎？所謂的月光海，只會出現在夏季的夜晚，現在可是冬天哪。」
　　「……」

　　衝擊會讓人暫時停止思考，潘茉莉深刻體認到這個事實。
　　有如暴風雨前的寧靜，沉默不過一瞬間，震耳欲聾的大吼隨後響起。

　　「知道你就早說啊！這個混蛋！」

　　還以為這人一同前來觀海，大概是不希望夥伴落單，結果原來是看好戲來著。
　　潘茉莉還在生悶氣，隔壁的殷百川彷彿沒事人似地，悠哉道出他的疑問。

　　「本人滿好奇一件事情。」
　　「怎樣啦？」
　　「潘小姐的故鄉也能看到月光海，何必特別跑來高雄看？」
　　「我說過自己的故鄉在哪裡嗎？」
　　「看也知道是東部。」

　　巫人族得以潛伏在山地鄉，源於族人的長相近似高山族，也難怪殷百川會這麼想。
　　況且殷百川說的不無道理，她的部落背山面海，跟這裡一樣適合觀賞月光海，實際上不需要特別跑來外地。

　　（想看的時候隨時能看，反而一點都不在意了。）

　　時至今日，潘茉莉才真正明白，美麗的風景並非唾手可得，往往是需要天時地利的。
　　大老遠從故鄉來到高雄，除了按照計畫收服御先靈，也為了讓她明白這個道理吧？
　　昔日專注於練武，無暇顧及周圍風景的自己，錯過隨時能欣賞的山光水色，如今又錯過夏日夜晚的月光海……

　　「就算今年來晚了，妳還有明年的夏天，只要耐心等候就好。」

　　彷彿看穿自己的心思，殷百川在這個時間點道出話語，反倒是潘茉莉聽到他這麼說，頓時有些沒自信了起來。

　　「真的還有機會嗎？」
　　「如果這是妳的心願，那肯定會實現的。」

　　陰陽師兼職算命，替人預言未來嗎？這句話差點沒有脫口而出。
　　不過……縱使對方的話語毫無根據，依舊讓潘茉莉對於前途未卜的旅程，多出那麼一點點期待。

　　（明年的夏天，我會來這裡嗎？）

　　到那個時候，殷百川是否也像現在這樣，嘴上不饒人依舊跟在身邊──

　　「在想什麼？」
　　「沒……沒有啊。」

　　唯恐自己的心思遭到識破，潘茉莉連忙撇開視線，避免跟殷百川四目相對。
　　潘茉莉確定對方正在遠眺風景，這才小心翼翼瞥向旁邊，打量那張莫名端正的年輕臉孔。

　　（我是不是在哪裡看過他？）

　　這人理應不存在潘茉莉的記憶，內心深處卻有種熟悉感，彷彿兩人在很久以前曾經見過面，偏偏自己對此毫無頭緒。

　　（算了，總有一天會知道。）

　　美景需要耐心等候，真相也是相同的道理。
　　更或許，一切其實早有定局，只是在等待適當時機，才向她揭曉背後的用意。

　　（──嗯，一定會的。）

　　日光冉冉上升，為新的一天拉開序幕，也照亮世間萬物，朝著未來延續下去。

　　「殷百川，接下來要去哪裡？」
　　「江神父還沒跟妳說嗎？下一個御先靈的所在地點是……」

　　※※※

　　壽山龍脈，這裡背山面水的地形蘊含充沛能量，引來各路妖魔鬼怪聚集於此地，當中包括了修練成精的老山羌。
　　老山羌在山中度過數不盡的漫長歲月，幾乎對一切感到厭倦時，有隻小母麞意外闖入祂的地盤。
　　目睹對方失足摔入洞窟，因為跌斷腿而失去生存意志，一時興起的老山羌找來野果野草，全數堆放在小母麞面前，好聲好氣地哄對方吃飯。

　　『來，趕快吃了這些，才有體力養傷。』
　　『……』
　　『不要放棄，會撐過去的。』
　　『撐過去又怎樣？我還不是要回到地上，過著被其他動物追趕的生活，一點意義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意義？妳連月光海都沒有看過，就要死在這裡了啊！』
　　『月光海？那是什麼？』
　　『想知道嗎？』

　　原先晦暗的雙眼，似乎被陌生的名詞點亮，燃起好奇的火光。
　　老山羌知道機不可失，連忙趁勝追擊，就是要吊小母麞胃口。

　　『那麼──不告訴妳。』

　　察覺小母麞一臉失落，老山羌忙不迭補上後續話語。

　　『想要我帶妳去看，就要每天乖乖吃東西，趕快好起來再說。』
　　『只要好起來了，就一起去看月光海？』
　　『對。』
　　『……那，約好了。』

　　小母麞盯著祂看，終於展露出近似笑容，充滿期待的神情。

　　『我會努力好起來的，老山羌也要守信用喔！』

　　那隻小母麞──曾經的麞妖，是那麼一心一意，為了達成承諾而努力，運用龍脈的力量從動物轉化成為鬼怪。
　　本能察覺對方的實力威脅到自己，老山羌毫不留情地掉頭離去，把祂們之間的約定拋諸腦後。
　　諷刺的是，麞妖被趕出壽山之前，仍然懷抱著一絲期待，或許能跟老山羌重修舊好。
　　到頭來是老山羌自己違背誓言，給予希望又狠狠將之推開，辜負麞妖的一片真心，而今感到後悔已經太遲了。

　　（妳還記得嗎？被遺忘在過去，曾經許下的那個約定。）

　　就算麞妖真的記得，自己是否還有資格呢？
　　拾回昔日諾言，共賞約定中的月光海，如同午夜夢迴所見的光景。

　　『──』

　　站在面海的懸崖邊緣，老山羌無處宣洩內心惆悵，只能抬起頭來長鳴。
　　如今取回了龍脈，祂又能像以前呼風喚雨，卻還是叫不回遠離自己，那顆漂泊在外的心。

　　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那些都是永遠無法觸及，虛幻而不實的存在……
　　即使明白箇中道理，終其一生也無法停止追尋，這是屬於自己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