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個混蛋

　　半屏山在鳳山縣治東北七里，形如畫屏；至蓮花潭山，忽截削數十仞，肖屏風之半，因名。俗相傳昔有麞在山巔，鳴則在近地火災。獵者捕不可得，後莫知所之。
　　──唐贊袞《臺陽見聞錄》

　　一處昏黑洞窟，表情不悅的少女席地而坐，背向那名斜倚在岩石牆面，狀似閉目養神的西裝男子。

　　（我怎麼會這麼倒楣？）

　　少女──潘茉莉暗暗咬牙，對自己流落荒郊野外，被迫和陌生的異性過夜，雪上加霜的情境感到懊惱。
　　殊不知這時候，由於接觸到洞窟冰冷空氣，讓她反射性感到鼻子一癢。

　　「哈啾！」

　　夜晚本就沒有白天暖和，加上這座洞窟位於山上，相較平地來得寒冷不少。
　　潘茉莉穿的修女服雖能阻擋邪靈，畢竟材質仍是普通衣物，以至於無法隔絕山上低溫，冷風吹來便讓她一陣哆嗦。
　　不想被人側目，更不想被察覺弱點，潘茉莉稍微縮起身體，試圖抵禦寒冷的環境。

　　「哈……」

　　一感受到涼意，潘茉莉立刻用手捏住鼻子，阻止噴嚏再度成形。
　　正當潘茉莉慶幸自己反應夠快，內心鬆了口氣的時候，至今對她不理不睬的男子，冷不防走到她背後。

　　「過來。」
　　「欸？」

　　不由分說，男子輕輕將潘茉莉納入臂彎，用外套包覆她的身軀。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潘茉莉一愣，隨即意識到自己待在異性懷中，下意識掙扎了起來。

　　「你幹什麼？放手！」
　　「放手讓妳著涼？真是絕佳的主意。」
　　「不然你走開，留下外套就好。」
　　「這是叫我去旁邊吹冷風嗎？」
　　「那你想怎樣啦！」
　　「只要潘小姐安分一點，我們兩個都不必受凍。」
　　「……」

　　儘管心有不甘，隔著外套被擁抱的身軀逐漸回暖，讓潘茉莉不得不吞下怨言。

　　（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念及至此，潘茉莉的思緒開始飄遠，回憶自己與男子相遇的那天……

　　※※※

　　時間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的高雄。
　　黃昏時分，潘茉莉抵達位於壽山的高雄忠烈祠，遠望這間曾是日本神社，斜陽中的木造建築物。

　　（到了，這裡就是高雄忠烈祠，御先靈的藏身之處。）

　　距今五十三年前，日本藉由甲午戰爭取得近代第一個海外殖民地，當時隸屬清朝政府的臺灣。
　　日本軍部──統帥全日本軍隊的高層組織，他們選在人稱龍脈的地方興建神社，意圖壓榨這片土地的自然能量，將之運用在侵略戰爭。
　　避免有人從中作梗，軍部將強大的鬼怪安排在神社，擔任防備外敵的守衛，統稱其為「御先靈」。
　　不料第二次世界大戰於一九四五年終結，戰敗的日本被迫放棄臺灣主權，軍部撤離相關人員，卻沒有解放神社當中的御先靈，任其自生自滅。
　　缺少神職人員管理，御先靈不但可能危害人類，不法之徒更能利用祂們引發災難，在臺灣造成重大傷亡。
　　位於梵蒂岡的羅馬教廷得知此事，派遣神父──江瀚森前來臺灣，找上潘茉莉擔任合作對象。
　　就這樣，潘茉莉為了保護家園，披上名為修女服的戰袍，前來高雄忠烈祠執行任務，意圖打倒潛伏在裡面的御先靈。

　　（等等就要進入御先靈的地盤，我得小心一點才行。）

　　幸好原本神社的鳥居並未拆除，作為忠烈祠的一部分聳立原處，讓人得以判別神社與外部的分界。
　　即將通過鳥居，潘茉莉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邁開步伐。

　　（啊……果然跟神父說的一樣。）

　　才剛靠近忠烈祠，近似玻璃破碎的聲音響起，四周景物旋即被幻境所取代。
　　察覺自己宛如身處山間小路，實為御先靈的幻境結界內部，潘茉莉立刻從腰際刀鞘拔出武器。
　　繃緊神經之際，旁邊的矮樹叢傳來窸窸窣窣，某種小型動物在快速移動的聲音。

　　「鬼鬼祟祟什麼，有本事就出來啊！」

　　潘茉莉出聲叫囂，反手架起彎刀作勢防禦，實際上隨時都能發動突襲。
　　敵人並沒有因此上鉤，反倒是在某個地方停下來，靜靜窺探潘茉莉的動向──
　　變故發生在頃刻間，物體自樹叢彈射而出，直直撞向潘茉莉。

　　（終於現身了，高雄神社的御先靈──麞妖。）

　　麞妖，傳說中棲息在半屏山，以鳴叫聲引發火災的鬼怪。
　　眼前生有一對獠牙，身披褐色毛皮的小型鹿類，過去被轉化成鎮守高雄神社，負責排除外敵的御先靈。
　　潘茉莉閃過攻擊，一個翻身穩住腳步，向來者發出最後通牒。

　　「喂，快點投降吧！連日本人都丟下神社不管，看守這裡根本沒意義。」
　　『這與妳無關，人類。』
　　「那就看招！」

　　潘茉莉飛身上前，舉刀對著麞妖一陣狂劈猛砍，不讓對方有機會反擊。
　　麞妖固然擁有異能，終究是山羌一類的草食動物，天生難以活躍於戰場，轉眼就被砍倒在地。
　　潘茉莉正為此感到得意，不期然發現麞妖身上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癒合。

　　（等等，難道說──）

　　見到麞妖顫巍巍地站起來，潘茉莉在心裡暗叫不妙，隨即目睹對方被火焰包圍，宛若小型火球的光景。
　　隨著火勢越發猛烈，麞妖嘴邊的獠牙跟著變長，身軀也有如吹氣球般膨脹，達到近乎馬匹的尺寸，肌肉更是壯碩得足以撞飛敵人。
　　麞妖充分汲取土地之力，發出一聲彷彿嬰兒啼哭，尖銳刺耳的的長鳴，旋即操控火焰以暴風之勢，對著潘茉莉猛襲而來。

　　（糟糕！）

　　潘茉莉用力一咬牙，快速奔跑著閃躲火暴風，握緊刀柄的手微微顫抖。
　　追根究柢，她的任務是來忠烈祠偵查敵情，並不需要跟御先靈正面交鋒，而今的她因為錯估敵人實力，必須跟喪家犬一樣夾著尾巴逃竄。
　　內心感到懊惱，潘茉莉不小心分了神，沒有及時察覺麞妖的動向。
　　麞妖眼見機不可失，趁隙召喚火暴風大舉攻擊，並且讓火焰包圍自己，意圖用巨大的身軀衝撞潘茉莉。

　　「──小心！」

　　危急之時，白色身影從旁掠過，迅速抓住潘茉莉的手，將她往旁邊拉扯。
　　躲過麞妖與火暴風夾擊，潘茉莉轉頭望去，見到來者是個留著略長瀏海，身穿白西裝大衣的年輕男子。
　　潘茉莉沒能開口質問，男子便以毅然的態度，直接對她下達指令。

　　「之後再說，快走。」

　　潘茉莉明白自己無暇猶豫，乖乖聽從男子的建議，與他並肩奔馳在林間幻象，閃避麞妖趁勝追擊。
　　那名男子也沒有閒著，除了腳下不停奔跑，還從懷中掏出數枚符咒，口中一陣唸唸有詞。

　　『臨兵闘者皆陣烈在前』

　　伴隨唸咒聲，男子用力甩出手裡的符咒，任其飛往不知名的遠處。
　　他是在幹嘛？潘茉莉剛動了這個念頭，幻境結界突然出現破洞，破洞之外正是先前通過的鳥居。
　　出口近在眼前，麞妖偏偏選在此時鳴叫，熱氣逼人的火暴風隨後而至。

　　「抓緊。」
　　「哇……！」

　　猝不及防，潘茉莉被男子一把抱住，撲倒在地閃過攻擊。
　　儘管有些狼狽，兩人在翻滾中通過鳥居，成功脫離麞妖的結界。
　　雖然因為男子用力過猛，兩人實際上翻滾好幾圈，隔了段距離才真正停下來。

　　（他在保護我嗎？）

　　單純想躲過攻擊，這人只要把潘茉莉推出結界，或者叫她自己閃開就好。
　　男子在凶險的情況下，不但將她與麞妖的火暴風隔開，甚至挺身而出保護潘茉莉，主動替她擋下傷害。

　　「……唔……」

　　聽到疑似吃痛的悶聲，潘茉莉連忙掙脫對方臂彎，爬起來蹲在男子身邊詢問。

　　「你還好嗎？有沒有怎樣？」

　　男子聽到呼喚聲，有些恍惚地睜開眼來，目光隨之落在潘茉莉的臉部。
　　兩人相對無言，男子的雙眼帶著某種熱度，以及近乎心安的情緒，讓潘茉莉的心臟為之一緊。

　　（呃？我怎麼看呆了，這樣不行！）

　　潘茉莉發覺自己失態，正打算說點什麼的時候，男子已經搶先一步開口。

　　「腦袋是拿來用的，不是當成擺飾品。」
　　「吭？你什麼意思？」

　　把差點說出口的感謝收回去，潘茉莉皺起眉頭，怒目瞪視眼前的男子。
　　可想而知，對方的表情毫無歉意，反而更加不知死活，語帶嘲諷地說了下去。

　　「單槍匹馬挑戰御先靈，妳的腦袋不是擺飾是什麼？」
　　「說這什麼話，你以為你是誰啊！」
　　「殷百川，職業陰陽師，請多指教。」

　　男子緩緩從地面起身，煞有其事地對潘茉莉自報姓名，馬上又皮笑肉不笑，以刻薄的表情補上一句。

　　「對了，剛才那句『請多指教』純粹客套話，用不著妳來指教本人。」

　　聽聞這番說詞，潘茉莉的表情就跟現場氣氛一樣，轉瞬降到了冰點。

　　（這個混蛋！）

　　就這樣，打從他們在高雄初次相見，殷百川便在潘茉莉心裡留下深刻印象，有好的也有壞的。
　　事後回想起來，潘茉莉對於這人的看法，直到日後也是如此矛盾，自始至終未曾改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