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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允萱
檯面下的故事
說不出的話語
(下)
「太過分了吧?她怎麼可以這樣說妳?」一些好友安慰著允萱,此時的允萱正試著從悲傷中平復心情,眼睛因為擦拭淚水的關係而揉出了些血絲,紅著眼睛的她看上去更是落魄了。
「莫名其妙!喂!你他媽的連電子辭典都會不見,是不是白癡啊?妳覺得是她拿的嗎?」一名隔壁班的男學生衝著教室內那丟失物品的女同學吼道。允萱吸了下鼻子,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除了自己座位圍繞著一些好友以外,教室外還站了些男生班的學生,這讓她感到非常驚訝。
畢竟,她以為自己又要掉到谷底了。
她笑著告訴大家自己沒事,只是一場誤會罷了。沒多久時間,她便重回了那受大家追捧的紅人,不過心裡的感受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永遠無法令人忘記的話語,如鋼釘般被打進自己的心臟裡。
從她最信任的人,親自打入的。
消息終究還是傳回了家裡。那天,輔導老師親自打電話給允萱的家裡,說著學校的事情,但並不是說明誤會,而是直指允萱就是偷竊者。那天,親戚們開始撻伐允萱,有的默不作聲、事不關己,有的劈頭就罵著丟臉、可悲,允萱的姑姑露出可笑的表情,但誰都看的出來這笑容是甚麼意思。
「你們為甚麼都不聽我的?為甚麼沒有人站在我這邊?」允萱承受不住這汙衊越演越烈,大聲哭喊著。
「妳跟妳那媽一樣!讓我們家裡丟臉!丟臉!」她哭紅了眼,一聲聲大吼震動著她的耳膜,她根本沒看清是誰說了這句話,也分不出來是誰說的,只知道是男人的聲音,是舅舅嗎?還是大表哥?堂哥?很多人可以猜測,因為這些同輩裡最小的也大她整整八歲,是有足夠份量來訓斥她的。但允萱知道,是他們的爸媽同意讓他們對自己咆哮的。
允萱哭著想繼續解釋,卻差點被她舅舅打,因為她舅舅認定她的課業退步自然是因為學壞了,所以對於她偷東西這件事完全沒有懷疑。整個家族裡唯一相信她的人,只有阿嬤,允萱的阿嬤攔住自己的兒女們,一個個罵了回去,罵的有多難聽就有多難聽,罵的多痛快就有多痛快。
允萱的阿嬤說出了最後一段話,才讓整個家裡的人都閉上了嘴。
「你們這些狗東西!你們都是我生下來的種,連著我的血!這孩子也是!」阿嬤氣憤地指著眾人,講著不標準的國語,卻有著最正直的話語,「這孩子!是我們黃家的孩子!她就這麼讓你們抬不起頭嗎?她從小到大到底做了甚麼讓你們這麼感到丟臉?不管誰生的,她就是我的孫女,她就是有我們黃家的血脈!聽懂了嗎?你們這些該死的孽種──!」
第一次,允萱感受到了自己的家人是存在的;第一次,她感受到自己被保護了,被深深地保護了。但她分不出來是開心的激動,還是被誣陷的心痛,她哭得更厲害、更淒厲了。
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任何人阻止、喝斥她,只是低著頭不說話。
沒多久,輔導老師因為允萱家中抗議到校方的緣故,在班上公開向允萱鞠躬道歉。此舉讓眾人心裡感到開心和興奮,因為某方面來說,學生們親眼見到了那些以老師自居的人向同為學生的允萱道歉,這是一個歷史的見證,一位老師第一次在這間學校裡向學生鞠躬道歉。
「妳願意的話,我給妳跪下好嗎?」輔導老師哭紅著眼,因為是校長親自帶著她來道歉,允萱想著,也許是以飯碗的條件來的吧?畢竟這裡是私立學校,最注重的就是名聲了。允萱大可以讓她下跪,一解心頭之恨,但她沒有,看著老師掉著眼淚道著歉,允萱心軟了,畢竟讓一個老師在全班面前下跪,還是有些過頭了。
於是,她接受了道歉。
事情過後,一切皆成了過往雲煙,沒人提起,也沒人記得。只剩下行同陌路的輔導老師和心裡有著疙瘩的允萱記得這一切而已。
國三那年,允萱姑姑認為整天跳舞的傢伙考不上高中,是個沒用的廢物,到時候一定會去爛學校然後又被歧視、欺負,所以決定讓允萱直升高中,不用參加考試。這個決定讓允萱又放肆地過了好些年,對學校早已熟悉的她在校園內如魚得水,過的可以說是非常安逸且快樂。
她發現同學校的孩子們對自己真的百般疼愛,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想不透那以往霸凌自己的那些人,還有歧視自己的那些人是為了甚麼才這樣做的。她想不出理由,也不想去想,因為現在的她覺得自己過的很好,也許再也不用經歷那些傷痛了也說不定。
高三那年,她朋友傳了一個網站給她,允萱毫不猶豫地點了開來,卻忽略了朋友在聊天室打的第二句警告的話,那句有預防針效果的提醒話。因為沒有預先知道這些狀況,果然讓允萱倍受打擊,她從沒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遭到抨擊。
整的吧、一臉做的臉、混種婊子、雜種垃圾、長的還不錯可惜是條狗、真希望當年希特勒殺的不是猶太人而是他們……一則則離譜至極的留言爆了出來,口無遮攔的程度完美體現了網路匿名的好處。允萱無視著內心萌發起的情緒,繼續看著論壇上的一切,那些攻擊性十足的言論硬生生打在她的腦海裡,這些話語她僅看過一次,卻深刻地印在了記憶中,讓她永生難忘。她甚至看見了自己被側拍的照片,雖然上面的樣子不是很清楚,但她從細節上看得出來那是自己,也明白是周邊的人做的,因為那套學校制服,還有教室外的風景。
她知道自己混了血,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她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為甚麼人們會時不時地對自己這樣。她關上電腦,拒絕一切對外的聯繫,將自己關在房間內,思考著所有可能造成現在局面的事情。
或許,是生來活該?因果報應?
那是她高三那年,想出的結論。
之後的時間,她過得戰戰兢兢、安安靜靜,她少了許多好玩的心思,只是將一切精力放在自己喜歡的事物上,靠著練舞來抒發情緒,靠著唸書來打發時間。這些日子以來,除了幾個較為要好的朋友外,大部分都已經變成稍微認識而已了,而那些較好的朋友還是別班的,或是國中就認識的。
高三某日,允萱參加了家族聚餐,來了些她不認識的人,她知道那些人不是親戚,而是親戚的朋友。大家互相打著招呼,允萱卻顯得有些怕生,她本不想參加這次聚餐,平常時間裡她從不跟家人外出,但這次是阿嬤強烈要求允萱也要參加,所以她不得不跟著來到這裡。
允萱的表情有些尷尬,她一旦尷尬,整個外表就會變得相當冰冷,到了那時候,就會有幾個人認為她是故意板著一張臉,認為她不給大家面子。而這一切,都被那生意失敗回來老家的叔叔默默收在心中。
當天晚上,允萱因受不了異樣眼光的審視和無形的壓力,找了個藉口後便獨自出了餐廳,坐在門口旁的石椅上,看著過往車輛和匆忙的行人,想著自己存在的意義,雖然大多時候她是甚麼都沒在想的。
沒多久,一位看上去大自己快三十歲的男人坐在了自己身旁,她一眼就認出他是那位生意失敗躲回老家的叔叔。基於禮貌,允萱趕緊站起身來鞠躬問好,叔叔擺了擺手讓她坐下,點了支菸後,默不作聲地看著天空。
「妳爸爸,跟我非常要好,整個家裡就我們倆感情最好。」叔叔開口說道,這句話吸引了允萱的目光,因為從小到大,一切有關自己父母的言論都是不好的,不是說母親是韓國人是壞蛋,就是說父親是窩裡反向著外人說話的敗家子。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家裡有人對自己父母的評價是正面的。
「我相信裡面那些人應該沒有讓妳知道過真相吧?」叔叔眼睛始終沒有看向允萱,也許是怕看見這孩子的表情,或是怕看見這孩子的內心,「但是,我回來了,我願意告訴妳那些妳應該知道的事情,還有為甚麼妳會被他們這樣欺負。」
「叔叔怎麼知道的?我的事……」允萱有些驚訝,她相信她只有在相片跟其他人的談話中知道過叔叔,而沒有見過面。
「我當然知道,因為妳生不逢時。」
允萱聽不太懂,她低下了頭,悄聲說道:「可是我現在沒有被欺負了,大家都對我不錯,其實過的比以前好太多了,而且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這樣算好嗎?他們只是沒有直接對妳做甚麼事而已,妳是我兄弟的女兒、我的姪女,是我們黃家人的孩子。」叔叔終於轉過頭來看著允萱,堅定地說道:「雖然很無辜,但妳總得扛起這一切,勇敢面對這個世界,妳應該看的出來,沒有人會為了妳擋住這些傷害,就算有,也不會為妳擋一輩子。」
「妳的未來要靠妳自己,堅強與否也要看妳自己,裡面那些人只等著看妳笑話,因為妳父母的緣故。」
※
那夜,黑暗降臨,那是能夠籠罩內心的黑暗。
叔叔對允萱說著她父母親的故事,那時允萱才知道了自己出生那年發生的事情,她終於把這一切給聯繫上了。1992年,允萱作為台韓混血與妹妹出生的那年,家族裡為這兩個最小的孩子獻上了無限的祝福,左鄰右舍、親朋好友無一不來祝賀,兩個小生命歡喜地誕生在這世上,社區裡似乎因為孩子們的出生而顯得更加生機蓬勃。
同年八月,允萱母親的祖國與父親的祖國斷交了,正是令國民憤怒的無預警斷交,韓國背棄了多年來的友誼和國際禮儀還順便附上了些汙辱的行為,使得台灣全國上下無一不憤恨,街道上燒著韓國國旗,抗議民眾四起,社會一片譁然。
叔叔說那些事件後,允萱母親因為一些事情不得不離開,她父親為了讓母親離開,擅離工作崗位並犯了法,但犯的法並非殺人放火,而是情急之下拿了些公款,目的是為了籌錢趕在斷航之前將母親送回她的老家。因為父親怕她繼續待在這裡會遇到不好的事,父親怕她在這裡就再也見不到自己老家裡的親人了,於是令她趕緊離去。
一陣騷亂後,母親帶著妹妹消失無蹤,父親也因為被廉政單位和警方追緝,躲了起來,至今都不曾聽聞其下落,卻唯獨落下了允萱一人留在這家中。那些曾為允萱的出生感到開心並送上祝福的親朋好友、鄰居同事,在那年過後,全變成了素不相識,暗中造謠說事,明著指手畫腳。
也因為這樣,家族裡的人不再視允萱的父母親為家人,至於允萱則是被勉強接收下來。
無奈的是,這些事情她一點都不記得,無論是祝福,還是父母親的事情,她的記憶最多只能追朔到幼稚園時期,再往前就一點都記不得了,甚至是有妹妹的事情也一樣。叔叔說孩子的記憶本來就是這樣,那時還太小,不記得是正常的,更何況是這種不好的記憶。叔叔說,有次有外人來家裡做客時,家裡人不想讓外人看見允萱,便將年幼的她鎖進二樓廁所,一關就是一整天,途中只丟了一個麵包,直到客人離去。
最後是阿嬤打開了門,看見一個還在長牙的孩子因為飢餓而吃光了麵包,不配一點水,又因為哭得太累也沒人理,便直接在廁所裡睡了過去,身旁是馬桶,頭上是洗手台。當然,這一切允萱也是不記得的。
叔叔對允萱說她並沒有錯,兩邊人都沒有錯,錯的是允萱母親的政府,錯的是那些把允萱當成宣洩對象的人。允萱感到自己的腦袋異常疲憊,這些足以衝擊自己的訊息不停地膨脹,彷彿就要衝破腦門般膨脹,一陣頭皮發麻令她感到有些暈眩且不真實,但她只是閉上雙眼休息片刻,沒有表露出甚麼情緒。
「可以……再多說一點嗎?一定還有的吧?」允萱說著,她聽不見自己的音調,她只是靠著下意識在尋求幫助。
之後,叔叔將自己的所聞所見通通說了出來,包括允萱不久前才遇到的網路攻擊事件,叔叔說一定是因為那件事。允萱聽聞後想了一下,她知道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楊淑君,她在與朋友討論時,同樣對於這樣的狀況感到憤怒,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不公正的事情呢?這樣子的比賽有意義嗎?為什麼沒有人阻止這一切呢?
然後,她就在網路上看到了自己,那因為有著韓國血統的自己,被否定成為台灣人並遭到攻擊。但她知道,自己生長在這片土地上,家人是台灣人,父親是台灣人,自己也是台灣人,雖然覺得憋屈,卻無可奈何。
因為她只有一個人。
這些事情,又何嘗不能跟周圍的人說呢?允萱看多了,便否定了這個方法,在她的認知裡,沒有人會願意像她一樣去花時間理解別人,那些人只會不停地訴說著自己的情感、遭遇,說著自己多麼可憐、傷心,彷彿世間就數自己是最需要被憐憫的,卻不曾去體會過其他人的痛。
過去,她總是靜下心來當著垃圾桶,聽著別人訴苦,但當自己需要幫助時,卻沒人願意在她面前停下腳步,哪怕只有一分鐘的聆聽,都可以讓她心裡舒暢一些。沒有,那些沉浸在自我世界裡的人,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從看不見她的身後,也不願去聽她藏起來的苦。
她很想說,你痛,我不痛嗎?
之後,允萱變得更沉靜了。
她變得怕生,也不敢在網路上隨便瀏覽論壇,只是聽聽音樂,看看影片,閱讀朋友的文章,或是跟朋友聊聊天。除了信任的幾個朋友之外,她也開始縮小自己的交友圈,為的是避免人多口雜,還有避免自己再次被公開攻擊。
之後,她學測考到的分數正巧可以讓她去上自己喜歡的藝術表演學校,但家裡人只說了這麼幾句話,「妳不聽家裡的話就滾出去,看妳在社會上有甚麼能耐。」這句話對平常的孩子來說或許沒用,因為平常的孩子知道自己不管怎麼樣都還是不會被拋棄,但允萱可不這麼想。
她怕自己真的被丟掉,僅管家裡人再怎麼不重視自己,至少現在還有個可以回的地方。本該是叛逆的年紀,她卻不敢叛逆,因為會被流放,她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會被流放。
允萱聽從了家裡的意思,考了同年暑假的第二次考試,最後上了一個稍微遠些的學校,便搬了出去。她籌著自己的住宿費跟生活費,靠著叔叔私心奉獻的金錢繳著學費,叔叔跟允萱說這筆錢是當初她父親給他做生意的,雖然失敗了,但還是得還錢。
正式成為大學生的那年,是2011年。
那年的黃允萱,撐過了沒人在意或相信的十九個年頭。
後來的幾年,發生了許多在允萱人生中算是相當精彩的故事,有快樂的,也有痛苦的,其中的她也像大家一樣追尋著夢想,雖然受了傷、掉著淚,但她仍從中得到了許多快樂。她開心的跟朋友過著每一天,從沒想過放棄的她即使遇到挫折,依然做著離夢想很接近的事情,每日不停歇地充實自己,只願給自己一個不後悔的回憶。
僅管一些不經意的刺耳言論偶爾會浮出來讓她聽見,但跟往年相比已經少了很多很多,允萱的心智也讓她不會過度在意那些話語,雖然仍像是皮膚被針刺了一下一樣,刺痛,卻也無傷大雅。她想著,或許是周圍的人漸漸地成熟了起來,所以不會發生像過往那樣的事情了;她想著,也許那些人在心中仍然抱持著那樣的想法吧,但至少不會表露無遺,不會直白地造成不必要的傷害。
這些年裡,各種描述心情或經歷的形容詞都可以用在這豐富的歲月之中,但如果要挑選一個最貼切的形容詞來說這些年頭是怎麼樣的話,允萱只會選擇一個詞。
比起快樂、難過、歡笑、哭泣,允萱更願意這麼說──
「這些年,是真實的。」
※
「妳走吧,至少那邊的人看起來是願意接受妳的,不然也不會主動跟我們說希望妳過去。」叔叔這麼說著。允萱知道,這些年來叔叔那堅毅的神情之後藏著溫柔,也帶著關愛,她偷偷看著正在看電視的阿嬤,想著從小到大阿嬤的呵護,心頭一緊,竟有些鼻酸。
叔叔順著允萱的眼神看去,開口道:「妳這……」叔叔摸了摸允萱的頭,開口說道:「妳是我姪女,我都可以那麼照顧妳,難道妳還擔心我不會照顧我自己的媽媽嗎?」
「謝謝叔叔。」允萱忍住情緒,用最恭敬的心態對著叔叔鞠躬,「請一定要照顧好阿嬤……也請照顧好自己。」這是一次真實的情感,允萱真實地感受到了自己對家人的感謝,包括其他家人,她願意放下過往的所有芥蒂,重新理解彼此之間的關係。
對的,人生沒有一刻不是真實的,無論過去,或是現在;無論是那簡單就能做到的傷害,或是那得來不易的關愛。
2017年,黃允萱還活著,她知道自己得活著,因為這個世界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黑暗,就算曾被黑暗籠罩,也沒理由得順著黑暗消失殆盡。她認為自己一定找得到那可以堅強起自身,勇敢跨出去的動力。
她,終將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問心無愧,儘管世間無人聽她訴說,她也願意繼續前進。隨後,準備在另一個地方,用全新的自己去迎向新的未來。
允萱笑了,她真誠地笑著,打從心裡感謝家人的關愛,也感謝不斷給自己加油打氣的朋友們。那些回憶,她通通記錄在一本冊子上,冊子的最後一頁,她笑著寫下了對自己勉勵的話。
「黃允萱,謝謝妳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