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樓、殘廢、住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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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1-19
我討厭醫院。
不,正常來說,沒人喜歡跑醫院,尤其是每次看診一次都是得看三科、三科都拿長期處方,每次回診就幾乎耗掉了一整天的時間。
精神科、復健科、腸胃科,我已經是這三科的長期顧客,對一個中年人來說,等待叫號、看診,最煎熬的就是打從心裡不喜歡這地方。
特別是活人、病人、死人參雜在一起的空間裡,很難專注、也很容易被干擾,尤其是當你一口氣被十幾張蒼白、眼神空洞的臉圍住,自顧自地嘶吼、吶喊、尖叫、呻吟、以及碎念,那確實會讓人煩躁至極。
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你一巴掌拍下去,到底是驅趕掉煩人的鬼魂,還是打傷了發瘋的病人,又或者拍暈了存心找麻煩的老人...
對我來說,我列舉的三項根本差異不大。
煎熬的等待,漫長的排隊,不會改善的病情,不痛不癢又重複的醫師叮囑,一大袋慢性病藥物,還有拄著手杖、拖著自己半廢不廢的右腿在刺痛與痠麻中行走,還得走好大一段路,才能在外頭點上一根菸。
我討厭醫院,她媽超討厭醫院,但是討厭歸討厭,對於我這個差點沒能出生、險些被自己臍帶勒死的人來說,腦缺損加上輕微殘疾,能夠勉強活到中年,也真是多虧醫院跟醫護人員的照料,真的不關老天什麼屁事。
「葉天賜,太好了,你沒走遠。」一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來,一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大媽,她身上穿著志工背心,而手裡則是揮舞著我的健保卡,朝我小跑步的走來。
「你忘在領藥窗口了,還好我認識你,不然喔,重新辦卡是兩百五十塊啊!」大媽將健保卡遞給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呃,謝謝。」我道。
「都認識幾年了,三八什麼啦!」大媽道:
「打從你還是小不點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看看你現在都多大了?日子還過的真是快啊!」
「是挺快的。」我道。
「很快你也會是我這個年紀,是不是現在也該慎重考慮一下結婚了?」大媽道:
「別光老說我們這輩老人家囉嗦,我覺得你可能更需要有人一起扶持過生活,畢竟...,你懂得。」
「我生活還能自己打理,不過,我們的交情我可以接受你的說媒。」我道:
「事實上,我也很喜歡佳宜,畢竟我們小時候就是時常玩在一起的小夥伴,如果你是想給你女兒找相親的話,時間地點你決定,我配合就可以了。」
「你這小鬼。」大媽捏了捏我的肩膀,道:「那這麼說定了。」
看著大媽走遠的身影,我忍不住苦笑著。
或許她真的不喜歡我現在的名字,又或者,她是這個世界上少數還記得我本名的活人之一了。
因為我在滿二十歲那天,我就把『葉天賜』這個名字換成了『葉絕神』,因為我這條命也不是老天所賜,它也不配。
我這條命,是醫生們撿回來的,還有是我媽在幾乎瀕死的情況,強撐了四個小時,在血泊中用她自己生命硬跟死神搶來的,從來都不是老天所賜,而是我父母給的,老天?去她媽的老天!
我對著天空豎起我的中指,表達我的不屑。
口 口 口
終於,到家了。
社區大樓、一樓、管理室,我的溫馨狗窩,以及不用爬樓梯的特權,還有那一份可有可無的工作。
確實,大樓管理員這個工作,對我來說更接近於『義務幫忙』,也完全是可有可無,我甚至還能花錢雇傭別人來做這個工作;但是,我真她媽不喜歡爬樓梯,一樓的所有店家都已經出租的情況下,霸佔最後一個一樓黃金地段,管理辦公室,唯一的便捷手段就是自己霸佔這個位置。
以一個房東來說,為了佔據個十五坪大的空間,我也算是夠委屈的了。
整棟大樓都是我的產業,更準確地來說,是繼承的『遺產』,十五層樓、三百一十五戶、十六個店面、七十一個平面車位、三百九十二個機械停車位、外牆八處出租看板,這是我僅有的一切,也是我家人僅存留下的事物。
屋齡三十六年,竣工那年就是我出生那年,也是我一家出事的那年...
除了養大我的姑姑以外,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跟我同樣姓氏的家人,而我之所以會慘遭這樣的事情,也是因為這棟大樓,也就是建築產業的油水總有人想要用不擇手段的方式達成目的,比如說,殺害合夥一家...
造就我人生的起步基石,是謀殺、黑暗、以及許多骯髒的過往,假如我還能在承受這麼多晦暗的事物、忍受著殘疾、慢性病,還能發展成一個陽光大男孩,那種故事只會發生在漫畫中,而且還是個充滿溫暖跟童趣的愚蠢故事才有可能發生。
在現實社會中,一個擁有房地產業,卻是個沒有親戚朋友庇護的人,你覺得,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或者黑色世界的人會輕易放過這塊大餅嗎?
我見識過這種手段,我也嘗過各種傷害,也曾被綁架過、威脅過、持槍恐嚇過,但是我依舊可以繼續倖存,因為我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存手段,獨特的技能,以及獨特的秘密...
「老大,不好了,新來的清潔阿姨被反鎖在頂樓了。」一個人頭滾到我的腳邊,嘴巴大開大闔的嘶吼著。
別在意某些細節,對於一個在三百年前被原住民出草的海盜來說,他能說出現今標準的語調已經非常特別了,至於為什麼只剩下頭,又或者他的鬼魂只以腦袋形式保留,我既不是法師、也不是神秘學者,這些細節與我無關,我也沒有義務深究。
「我不想探究她是怎麼進去的,不過,我想知道你的【不好了】的定義在哪裡。」我抓起人頭放在桌子上,道:
「是純粹東張西望、亂翻櫃子的不好?還是已經喪失意識的昏倒在地上的不好?」
「都是。」人頭道:
「更糟糕的是,她還自己叫了救護車,恐怕官府那邊不好解決,可能需要點銀兩...」
「我也不奢望你能多學點現代詞彙跟常識,沒必要大驚小怪的。」我點起一支菸,道:
「我來處理就可以了。」
沒多久,救護車、警車來到了社區大門,沒幾分鐘,救護人員就把口吐白沫的清潔員從頂樓的【禁止進入】倉庫中架出,還有一個基本上算是擅闖民宅的警員留在現場,擺著一張臭臉。
「室內公共場所禁止吸菸,你知道,我其實是可以通報環保局開罰的。」擺臭臉的警察對著我說道。
「第一,這裡不算是公共空間,是私人產業。」我吐了口菸,道:
「這裡的所有住戶,都只有承租自己的公寓,其餘的所謂公共空間,他們既沒有承擔持分管理維護費用,也沒包含在租金之中,根據法規,其實這裡你以為的公共區域,都是我的私人空間,我只是對這裡的租客無償出借使用而已。
第二,基於緊急救難原則,我是讓你們暫時出入,好營救擅闖我私宅的竊賊的小命,無論裡面發生什麼事情,我既沒有義務配合調查,也沒有義務看你的臭臉,無論你們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在沒有違反法律的情況下,我也沒有義務回答你的任何問題,除非你有非常明確的犯罪證據與指控,並且提交出搜索票的前提,否則,現在應該滾蛋的是你。」
「對警察不客氣,可不會對你有什麼好處的。」擺臭臉的員警道。
「對你們客氣,我也沒什麼好處。」我捻熄手裡的菸,道:
「我這輩子遇過很多事情,我可沒見過你們有多麼努力在自己的業務。
我被綁票,是我自己逃生;我被擄人威脅,是我自己逃出生天;我全家遭逢殺害三十六年,人人都知道兇手是誰,而偏偏就你們抓不到人。
試問,我要怎麼對你們客氣?我又有什麼好處?我既不違章加蓋、符合廣告業法與建築業法,年年消防安檢過關,我也不經營八大行業,我還能有什麼好處?」
「我不知道你對我們有什麼誤會或者怨恨,但是我只想問一個問題,就當滿足我的好奇心,可以吧?」員警掏出手機,亮出一張照片,道:
「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你的頂樓空間內部要供奉幾千個神主牌、幾百個骨灰罈,還有許多燒焦骯髒的娃娃?
任誰看到那種詭異場景都會嚇傻吧?」
「防盜手段、各人收藏、室內裝修風格,或者我有在簽樂透,無論哪一種解釋都不違法,不是嗎?」我道。
「事實上涉及人類遺骸,就有違法疑慮。」員警道。
我嘆了口氣,從抽屜中取出一張四十年前的地籍圖、老照片、還有一份資料,道:
「大樓在蓋起來以前,這裡曾經是一片亂葬崗,也有間萬應公廟。
當時在興建大樓的時候,也曾找過民俗專家、法師處理,不過,葬在此處的往生者根據法師的敘述,他們不願遷離,所以在建設完畢之後,原本的亂葬崗、墳塚、骨灰罈只能在原址原地另尋他處供奉。
相關法規我覺得我的律師會更好敘述,而至於那時移塚遷廟的法師就在附近,很多細節可以問他,我只是個遺產繼承人,當年我父親、祖父怎麼處理,我就怎麼延續,如果你覺得還是有犯罪疑慮,你可以跟法院申請調查,或者興師動眾的找鑑識科一甕一甕的開來調查。
我是不介意被打擾;但是【祂們】我就不知道、也不敢保證了,畢竟死人可沒有義務遵守活人制定的法規...」
隨著我話說到結束,照明設備也很適時的逐漸失靈,最後僅剩下我頭上一盞燈沒有熄滅,在我點起一根香菸之時,我頭頂最後的燈也為之失靈,在我的香菸火光中,幾十張悽慘的臉龐瞬間浮現,在員警嚇到後退撞牆時,照明也突然恢復正常...
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可以想像今天巷子尾的宮廟又會多一筆收入吧?
「老大,我們配合的不錯吧?」一個上吊的死者在我旁邊問道:
「燈光的時機、露臉的時機,這次效果非常好,您不覺得該稍微表示一下?」
「這個時間點只有烤鴨或者麥當勞。」我嘆氣道。
「可以的話加點酒會更好。」一個渾身彈孔的原住民勇士遊蕩而過,緩緩道。
「反正我只會買我腳程可以到的地方,剩下的就別太奢望了。」我道:
「沒什麼事情就回頂樓吧,你們在這裡隨便遊蕩,嚇到了某些租客、租客的小孩,對大家彼此都不利。
不是誰都可以這樣雲淡風輕、看透人生的面對一群死狀恐怖的傢伙們談笑風生的。
晚點我會上去,在那之前我還有一堆事情要忙呢!今天我去醫院回診,一堆事情都耽擱著要處理呢!」
「媽媽,你看,房東先生又在跟空氣說話了。」一個租客的小孩指著我,疑惑的對他媽媽問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孩子亂說話。」租客一臉歉意的對我說道。
「不要緊的,我會確保他只會看見我跟空氣聊天,而不是其他的什麼。」我道:
「這最起碼是我可以辦到的小事情...」
口 口 口
凌晨時分,我提著許許多多的食物,以及各種香燭香火、瓶瓶罐罐的飲料,一瘸一拐的來到頂樓。
頂樓早已經聚滿了我的【好友們】,如果不去考慮他們的死狀,其實他們都還挺和善的,每到夜晚的時候,我們都會在頂樓、在城市的夜景喧囂中聚餐。
我叫葉絕神,是活在鬼魂當中的唯一活人,更正確的來說,我只是個還沒斷氣的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