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代職城隍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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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19












  「馥萱、馥萱!」

  段承霖在襲來的光海中喊著妹妹的名字,他揮舞著雙手、想從中撈回點什麼,卻都徒勞無功,而文判則盯著那一片綺麗,思考著段馥萱最後的遺言。

  那個變態道士的命……在手鍊……裡嗎?

  手鍊……哪條手……難道!

  倏地,文判官想起無名道士在抽出段馥萱魂魄前的詭異動作,立即揚聲告知武判官。

  「武子!手鍊!變態道士的魂元藏在他剛才收起來的那條手鍊裡!」

  一接到指示,武判官馬上變更攻擊的方向,每一刀都集中在目標位置,從劍被斬斷開始就一直屈居下風的無名道士只能竭力護住左側腹腰,不讓他們取得收藏起來的東西,可是他很清楚單憑武力自己不是少女的對手,時間久了落敗是遲早的事,得另謀後路才行。

  於是無名道士眼珠子一轉,心裡有了主意,他故意放鬆抵抗的力道、步步後退,一直退到道場的最底端,武判官見他沒了後路,認為機會來了、伸手就要奪取手鍊,沒想到面前的人竟露出狡黠的笑容,接著身體往後用力一撞,便翻身進入突然出現的門裡,讓少女撲了空。

  武判官瞪著恢復原狀的牆壁愣了下,然後舉起劍唰唰幾下把眼前的障礙物斬成碎片,待殘瓦散去,就見方才逃走的人持劍站在昏睡於床上的女童身旁。

  「慕慕!」

  隨後趕上來的段承霖一看到好不容易找到的女兒生命正拿捏在無名道士手中,連忙出聲勸退。

  「你、把劍放下……不要亂來……不要傷到孩子!」

  「這就要看你們的誠意了,只要把東西交出來,這孩子就能解脫,很簡單對吧?」

  被逼急的無名道士收了嘴上虛偽的尊稱,咧嘴一笑,但文判官早看透了他狡詐的性格,不認為事情有他嘴上說得那麼簡單。

  「少騙人了,本官不信你,把慕慕交出來!」

  「信不信隨你們,本上人只給十秒,十、九、八、七——」

  「等、等一下……我——」

  該怎麼辦?如果拒絕交出閻王令女兒就會死在這裡,但若讓對方得逞說不定未來會出現更多犧牲者,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嗎?

  段承霖站在抉擇的岔路上徬徨著,心裡的天平搖擺不定,而規定的時間很快地在他苦惱著無法捨棄任何一方時走到了盡頭,無名道士見他沒有做出意料內的決定,不屑地哼嗤一聲。

  「呿,傻子,家人和其他毫無相關的人,誰都知道該選哪一邊吧,無所謂,等本上人離開這裡有的是機會捲土重來!」

  說完,無名道士粗魯地拎起昏睡的慕慕,想將她拿來當做護身符、確保自己能夠從這裡全身而退,然而才碰到肩頭,就被突然爆出的紅光震退,他撫著有如被燙傷的手投去驚疑的視線,竟看到小女孩全身包裹著紅光浮在半空中,緩緩地飄移到段承霖身邊。

  然後,光芒閃爍兩下,出現一抹佝僂的身影抱著慕慕,餘悸猶存地拍著胸脯。

  「厚——夭壽喔,有夠危險!」

  「吳伯?」

  段承霖等訝異地看著現身的鬼。

  「你怎麼會在這?」

  「啊著恁爸看你彼個小妹捧著你的金斗看起來怪怪就綴去看,誰知影被關起來,後來有一個穿甲紅吱吱欸鬼救我出來,伊講伊是遮欸地基主,帶我來這跟你查某囝做伙覕佇遮、找機會落跑……」

  吳伯霹靂啪啦地蹦出一長串方言解釋前因後果,接著舉起慕慕的手,腕上有一條水晶做的鍊子正若隱若現。

  「伊提這給阮,講這會當保平安,真正是好佳哉有這條手環,阮拄才才逃過一劫,啊這馬是按怎?你跟阿文、武子妹妹哪會佇遮?啊彼個人又閣是誰?」

  吳伯說完,突然意識到氣氛似乎不太對勁,看了看在場的人,小心翼翼地詢問,文判官看了看已經安全的慕慕、接著瞥了她戴著的水晶鍊一眼,發現上頭有寇旻慣用的印記,頓時瞭然於胸,他瞪眼過去,喝令。

  「你已經沒有人質和籌碼了,束手就擒吧,武子,把人拿下!」

  說著,文判官大筆一揮,寫出來的「縛」字化成數條鐵鍊將剛從驚愕中回過神的無名道士的手腕腳腕嚴實地綑了起來,同一時間武判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賞了兩個迴旋踢、再重踹一腳,將人逼入牆角,劍和手鍊雙雙滾落至地板。

  文判官走上前,先將劍踢遠,接著一手拾起段馥萱的遺物、另一手併攏食指與中指在上頭輕輕滑過,一顆白裡透黑的圓球在這一連串動作下浮出,然後喚出生死簿。

  「承記蒼生命數之書,應本官令,顯其真名。」

  在文判官的命令下,生死簿飛快地翻動書頁,尋找與魂元相符的資料,數秒後它停了下來,覆在書上的銀光聚集在被選定的名字上、沿著筆劃來迴流轉。

  「嘖嘖嘖,果真是禍害遺千年啊!」

  文判官看了一眼、搖搖頭,然後遞給段承霖,後者接過生死簿沉默一會,才緩緩唸出那些墨筆勾勒的文字。

  「……黃火旺,陽壽一百二十五歲,現年七十八歲……」

  段承霖看到書冊上記載的被人們視為祥瑞的綿長壽命,忿恨地瞪向道士,這個人明明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卻還能再活上將近半個世紀,未免太不公平!

  而黃火旺見他滿臉不甘,搖搖頭,一臉惋惜的樣子。

  「真可惜吶,本上人陽壽未盡,你們可不能隨意勾魂去地府,對吧,文判官?」

  「是沒錯,但無所謂,反正地府接手前你所有的日子都會在人世的牢獄裡度過。」

  文判官沒理會他的挑釁,直接言明惡貫滿盈的下場,可黃火旺卻絲毫沒有大勢已去的頹喪感,滿不在乎地回應。

  「是嗎?可是目前能拿來定罪的所有證據全繞在段馥萱和彭育年身上,你們要如何證明這個案子和黃火旺這個人有關?本上人只要拋棄軀殻就能全身而退,人世的司法根本沒輒,看,就像這樣——」

  說著,黃火旺喉頭一滾、咕嚕一聲吞下某樣東西,接著他雙眼一閉,一抹長著滿臉皺紋的老人魂魄便乘著大量黑氣從彭育年的軀體裡浮出來,那些黑氣迅速膨脹,不僅伸出許多細小的觸鬚趁文判官不注意奪回魂元,還形成一堵高大的牆圍住段承霖一行,同時間不遠處更響起了爆炸聲,碰、碰、碰、碰,接連數道。

  「啊娘喂,遮烏烏欸是啥?啊閣哪會有爆炸欸聲音?」

  突來的奇異發展讓吳伯驚呼、然後下意識用魂身保護懷中的小女孩,第一時間察覺對方要逃走的文武判官一個取出法器要收魂、另一個馬上出手擒拿,可惜都被黑色的障壁擋了下來,只好退回來展開結界抵禦會蝕魂的黑氣,先保全自己人。

  段承霖抬頭看著不斷落下的土灰和碎石,倏地想起還躺在外頭道場的妹妹的遺體,並閃過一個糟糕的想法。

  「你放了炸彈?要埋了馥萱?」

  段承霖咬牙切齒地質問,在牆外將魂元送回自己魂體內的黃火旺也毫不遮掩,大方承認。

  「只猜對一半,別忘了你還有個女兒呢!」

  「所以你打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有要讓她們從這裡活著離開!」

  「這也沒辦法,總要有人去承擔社會的譴責、滿足世人們的好奇、受害者家屬們想要兇手償命的願望,也不能讓人世執法者忙了這麼久還一無所獲,『天譴?報應?殘忍的連環殺童案兇手殺了親姪女後竟遭坍塌土石活埋!』這樣的故事是不是非常精彩啊?哈哈哈哈哈——」

  黃火旺戲謔地按照記者們的習慣預設了新聞標題,並自得其樂地放聲大笑,和此起彼落的爆炸聲合奏成詭異的樂曲,顯然完全不把段承霖的怒氣放在眼裡。

  「你這傢伙——不可原諒!」

  真正的兇手如此囂張令段承霖火冒三丈,城隍印和閻王令受到他的情緒牽引紛紛起了反應、發出紅光與銀光,兩色光芒交織,以他為中心點往外擴散,火焰似地焚燒那道擋住他們去路的漆黑障壁,黃火旺見苗頭不對,把手放到胸前,相當有禮貌地彎腰行了個紳士禮後準備開溜。

  「不好意思,本上人還有其他事要先離開,就不奉陪各位大人了,咱們後會無期,對了,這裡就快倒塌了,雖然對您們沒有影響,但動作不快一點,那孩子和段馥萱就只能被壓成肉餅了喔!」

  話落,黃火旺咻地一聲、在一瞬間消失了蹤影,讓鑽空衝過障壁的文武判官撲了個空。

  「可惡、他逃走了!快,現在追去還來得及!」

  文判官吆喝夥伴們同去追擊黃火旺,武判官隨即跟上,段承霖卻一臉為難地看了看昏睡中的女兒和妹妹的遺體。

  「阿霖?」

  武判官不解地偏了偏頭,而段承霖雖然知道以黃火旺難對付的程度必須有他手上的城隍印才行,可是……

  「對不起,我必須在路都被封起之前讓馥萱和慕慕都到安全的地方,對不起……」

  段承霖在緝兇和親人之間,終究是做了自私的選擇,他愧疚地道歉。

  文判官能理解,畢竟這位新任的上司一直以來都是以家人為重,於是什麼都沒說,拉著武判官就要去追黃火旺,此時段承霖卻被吳伯一把推過來。

  「吼,你是袂記欸啊閣有恁爸?雖然毋知影你是發生啥米代誌,猶毋過照頭拄仔欸情形看起來,恁欲掠彼個老芋仔著一定愛你去對某?那按呢你著緊去,你放心,吳伯拍胸坎跟你保證,你小妹跟查某囝一定會無代誌,緊去緊去,恁爸欲去無閒啊啦!」

  吳伯像趕狗一樣地揮揮手,然後抱著慕慕衝入不斷落下的大小石頭中,尋找段馥萱的所在地,他的義助讓段承霖無限感激。

  「吳伯,金多謝!」

  用不輪轉的方言道謝後,段承霖毅然轉身。

  「阿文、武子,我們走!」





※※※※






  黃火旺逃走後很快就回到了慈緣觀,他來到道觀裡的其中一個密室,在裡頭一張畫有陣式的床上找到了自己的真身。

  「哼、本上人只要休養一陣子,再藉助那位大人的力量就能東山再起,地府陰差什麼的根本不用怕!」

  他碎唸著、然後擺出一模一樣的打坐姿勢,讓魂魄回到了自己的肉體,由於附在彭育年身上的時間過久,對於原本的身體反倒有些不習慣,於是他彆扭地動了動手腳,接著睜開眼,赫然發現面前坐了一個穿著大紅色交領寬袍、黑髮如瀑的男子,對方笑靨如花,媲美那些傾國傾城的美人。

  「你、你是誰?」

  黃火旺看到來人立刻警戒起來,這是只有他知道的密室,來這裡的路上更設了重重術式,常人絕對不可能毫髮無傷地來到這裡,難道是地府的追兵?

  考慮到這個可能性後他決定先發制人,將黃符貼在劍上、口唸咒語、引出真火,十數顆的炙熱火團隨即形成一座牢籠圍住對方,但紅衣男子只是站起身、踏出一步,那些火炎便立刻散去,只餘下些許熱氣,黃火旺見狀、心一驚,旋即再接連施展冰咒、風咒、雷咒,卻仍舊傷不了對方半分。

  看著紅衣男子慢悠悠地越走越近,他心急如焚,在床邊櫃的抽屜裡翻找其他符咒,可惜半天一無所獲,就連手上的劍,也在刺出的剎那間輕易地遭男子折損,這時黃火旺終於意識到兩方之間的實力天差地遠,一向驕傲自大的他,心底也昇起了恐懼。

  「你、你到底是誰?」

  黃火旺往後退了幾步,被床榻絆倒跌坐在地,他抬頭仰望著眼前極具威脅的存在,問出同樣的問題,這回紅衣男子加深了笑意,開了口,卻是細數眼前老人的罪狀。

  「黃火旺,現今七十八,為求道傾家蕩產不夠,將妻女逼入娼戶,接手慈緣觀之後利用權勢作姦犯科、淫虐孩童,取得長生術想讓自己長生不老、進入桃花源,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即便心裡害怕,黃火旺仍強壯膽子,惡聲惡氣回應,他的態度讓紅衣男子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那就沒辦法了。」

  說完,紅衣男子手一翻,掌心出現了一顆銀白色的藥丹,在對方尚在思考他話中意涵時,手指一彈,藥丹便沒入那肋骨可見的乾癟胸口,黃火旺被這樣的侵入驚醒,撫上逐漸發熱的心臟部位、呼吸開始急促。

  「你、你、你餵、餵了什麼給、給本上人……?」

  黃火旺感覺有莫名的東西在自己身體裡四處流竄,他運起氣想去抵禦與排除,但無論怎麼試都毫無效果,整個人就像被人從內部放火,非得要將五臟六腑都燃燒殆盡似地,紅衣男子見他痛苦得蜷縮成一團,滿意地點點頭。

  「那是魏氏當家煉的藥丹,能夠養身健體、袪陰補陽,可惜你雖求道,卻與陰氣為伍,大部份的力量也都取自枉死魂的怨氣,長期下來已與陰鬼無異,所以無法承受這些陽氣。」

  「你、你竟然能拿到魏、魏氏的藥、藥丹……莫非你是……」

  抱著身體、因蝕心的痛楚而滿地打滾的黃火旺從眼前那大片的豔紅裡想起了一個道界的傳說,那是所有道者的憧憬,最接近神的存在,與煉丹世家魏氏交好,但很久以前就不再插手世事。

  「你是……寇、寇旻……?為什麼、為什麼會在這裡……?」

  黃火旺想不明白,究是什麼風能把這男人吹來?

  而紅衣男子並未解答老人的疑惑,只是逕自宣告。

  「現在開始一個時辰內,你借怨氣得來的道行會漸漸消散、雙耳失聰、兩目失明、也不能再用你那張嘴搬弄是非,在壽終之前,就好好當一個無法過正常生活的凡人吧!」

  「不……不不不、你不能這麼殘忍……」

  聽到自己往後人生只能當一個什麼都不能做的殘疾人士,黃火旺根本無法接受,他咬緊牙關,四肢並用、匍匐往前爬,抓住那大紅的衣角哀求。

  「本上人還有很多事沒做完……本、本上人要長生不老……本上人……想去桃花源啊……」

  「桃花源?」

  紅衣男子抽回被抓捏住的衣袍,對黃火旺所言嫣然一笑。

  「桃花源恐怕容不下你這樣的人。」

  話落,紅衣男子便在老人不甘心的嚎叫聲中,化成片片鮮血般刺眼的罌粟花瓣從密室消失。






※※※※






  咔啦卡啦——

  一名綁著雙髻的女孩捧著一疊衣服,將門推開、走入一個寬廣的房間,該房間裡舖著檀木地板,而上頭整整齊齊地擺著為數眾多、大大小小、散發著柔和光芒的蓮花,她踏著輕快的腳步,來到某個角落裡一名短髮男子的背後。

  「代城隍大人,時間差不多了,還請您即早做準備。」

  目蓮彎身,遞出手上的東西、輕聲提醒,男子聞言,回頭接過她手上的衣物,笑道。

  「我知道了,小蓮,謝謝妳。」

  「應該的。」

  女孩順著對方,也露出甜美的笑容,接著一福身,轉身離去,留下的男子又把目光放回身前的三個蓮花燈上,回想起那件案子的後續。

  他和文武判官離開之後興蓋那座道場的地方果然沒多久就倒塌,受炸彈影響,地表下陷、形成一個大窟窿,露出底下錯綜複雜的空間,好在吳伯早就把慕慕和段馥萱的遺體移到地面,只有彭育年被壓得面目全非,等搜救人員搬開土石後屍骨才被拉出來。

  震驚社會的連環殺童一案至此終結,由於身為兇手和幫兇的段馥萱和彭育年雙雙死亡,因此檢方將全案不起訴處分,另外考慮到唯一生還、是兇手親屬、亦是受害者的小女孩心理健康與人身安全,社會局安置她進了特殊的育幼機構,讓被審核過的好人家領養。

  至於黃火旺,當他們用生死簿尋到人的時候,已經是一個看不見、又聾又啞、只能躺在床上,靠機器和他人協助才能維生的廢人,雖然不知道這老人後來究竟經歷了什麼事才會變成這樣,但段承霖總覺得對比那些泯滅人性的做為,這樣的下場遠遠不夠,然而沒關係,因為等他百年之後,該算的帳都會一一結清。

  段承霖將自己的思緒從回憶裡拉回,輕手撫摸裝有彭育年本人、幸安和小琳的魂元的蓮花燈,溫柔道別。

  「我該走了,會再來看你們的。」

  語畢,他起身披上官袍離開地藏府,由侍候的陰差一路領到富麗堂皇的大殿上。

  今日,是他當代理城隍的就職日。

  段承霖各瞄了站在鬼群中低首等候的文武判官一眼,再看了看坐於高堂上的十殿王後才邁開腳步,沿著舖於殿間的紅毯來到中央,伏首跪下,待他就定位,立於殿側的鬼官在閻王的示意下,展開手上的捲軸,朗聲宣讀。

  「奉
   閻王親詔
   段氏承霖得年二十九,生時春風化雨、誨人不倦、克己奉公,卒後大公無私、果敢忠勇,足以擔起祐民之責,十殿共商,特任代職城隍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