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追緝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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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06














  段承霖離開地府之後,孟婆便趕忙要將手上的資料送回原先的存放處,沒想到還沒踏出城隍邸的大門,轉輪王就已得知消息派鬼差過來拿她問話,武判官驚慌地梗在兩方之間想要阻止,孟婆卻拉開少女,說自己上司沒有那麼冷酷無情,只要解釋清楚就沒事,不用擔心,待文判官復原請他以手頭案件為主,毋需特地來尋。

  紅旗袍女子的態度既堅定又平和,武判官只好不情願地退開,眼睜睜看著那豔紅的身影在鬼差們的包圍下漸漸消失於自己眼界範圍。

  孟婆離開後,二度過來探望的目蓮搬來了能自動補魂的蓮花座,表示去除仙氣她無能為力,但能讓文判官撐久一點,她可以和他多說些話。
 
  武判官問,能拖多久呢?

  目蓮答,緩解的時間頂多六個時辰。

  於是,少女懷中的八角盒子換成了盛綻的蓮座,她縮在牆角,看著文判官環狀的魂元在蓮座裡補了又破、破了再補,喃喃自語。

  「阿文……阿文……我該怎麼辦……?」

  出發已好一段時間的段承霖不曉得是否真能說動那個人,被帶走的孟婆也狀況不明,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她竟只能守在這,等待遙遙無期的訊息。

  既痛恨又不甘心自己的無能為力,武判官忍不住搥了牆壁一拳,平整的壁面伴隨碰撞聲凹了一個洞,可即便弄出這麼大的聲響,回應她的仍然只有補魂發出的咻咻聲。

  武判官失落地抱著雙腳、下巴抵在膝蓋上繼續盯著蓮座發呆,突然,空氣中響起不屬於她的嘆息聲,置放文判官魂元的蓮座也同時出現異樣,被覆在上頭的淡淡金光突然轉為濃烈,彷彿那重重花瓣原本就是由光芒打造而成。

  少女被足以照亮整座城隍邸的金光扎得幾乎睜不開眼,她半瞇著眸努力想看清究竟發生什麼事,沒想到會從眼縫窺見一名身著大紅交領寬袍的長髮男子憑空閃現,武判官看到來人,不禁喜出望外地驚呼。

  「你……!」

  飄於半空的紅袍男子噙著笑掃視少女一眼後舉起修長的食指擺到唇中央,使得武判官才剛開口就失了聲、還被定身在原地。

  適應光線的武判官看著男子捧走自己手上的蓮座,用溺人的溫柔目光凝望著從中撈起來的魂元,好一會後,他搖搖頭、噘唇呼出一口氣,瞬時,絲絲冰藍色霧氣從環狀魂元裡溢出,飄盪於空中,男子瞧著那些霧氣似有意識地掙扎著想返回宿主上,遂打了個響指,驅動金光將其吞噬,連渣都不剩。

  消滅了霧氣,男子摘下蓮瓣摘下蓮瓣裹住文判官的魂元、吹上第二口氣,頃刻間花瓣球化成另一朵小金蓮,當小金蓮向外開展,巴掌大的文判官便出現在她們面前,蜷蹜著身子、安睡於中央。

  看到以為再也無法見面的夥伴,武判官激動地瞪大眼,血淚悄然滾落眼眶,男子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加深笑意點了點頭,單手托起文判官往床上一扔,使其嬌小的身軀恢復常人大小,並從懷中掏出一個捲軸、及拆下髮上的緞帶,放到文判官身邊後,跟著消褪的金光離去。

  男子一消失,少女身上的禁錮也隨之解開,重獲行動能力的武判官第一時間衝到床邊、踩上床,蹲坐在文判官身側搖著他的肩。

  「阿文、阿文!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嗚……阿文……不要再睡了啦……我、我答應以後少吃點……之前、之前打賭的一個月餐費也不作數了……你快點醒來、快點醒來啦嗚哇啊——」

  少女手勁之大連床台都跟著輕震,可當她發現晃了半天夥伴仍舊毫無反應,忍不住把臉埋進人家胸膛大哭,將灰色的衣襟染出一朵朵血花。

  「嗚哇——阿文——你怎麼還不起來——?」

  武判官越哭越起勁,似乎是想把累積下來的害怕和難過全傾倒出來,整個房間都迴盪著她的哭聲,正當少女打算拿夥伴的袖子來擤掉鼻涕,後腦突來的觸摸讓她頓時收了淚。

  「愛哭鬼,本官還沒掛呢,哭到這樣驚天動地是想詛咒本官?」

  聽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武判官抬起頭、癟著嘴、用矇矓的紅腫雙眸望向床上半睜著眼的男鬼,接收到視線的文判官對著馬尾少女扯出一抹笑,下一秒,預備撐起的身子被一個力大無窮的擁抱又壓了回去。

  「阿文!太好了、你沒事、你沒事了!嗚嗚……我好擔心喔!」

  「妳也太誇張了……我不過就是被刺了一下,能有什麼事?」

  文判官沒好氣地想拔開緊箍在脖頸上的臂膀,免得沒被敵人捅死反倒讓自己人掐死,幾秒後,他想起自己就算狀況良好也不敵這小妮子的力道,只得放棄,任她抱著。

  「哎……好了好了,我這不是沒事了?」

  「我、我太高興了啊……」

  「再不下去以後好吃的都只給小七小八喔?」

  見溫言安慰不了夥伴,文判官使出殺手鐧威脅,果然收到不錯的效果,武判官一聽食物要讓給人,馬上乖乖從男鬼身上爬下來,少了少女的壓制,他趕緊坐起,伸了個懶腰、又轉轉脖頸和肩膀,覺得神清氣爽。

  「真是的……這次欠地藏大人人情欠得可大了……」

  文判官碎唸著翻身下榻,手撐在床緣時摸到了一些物品,好奇地挪下視線查看,發現是一條金邊的大紅繡花緞帶和一個捲軸,頓時變了臉色。

  這些東西再過幾千年他都認得,因為上頭的紋飾向來只有那個人獨用!

  「……救我的不是地藏大人?寇旻……他來過嗎?他來過對吧?他為什麼會來?」

  文判官揚睫瞪向武判官,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急切地接連拋出數個問題,激烈的動作令少女嚇了一跳。

  「啊?呃……那個……」

  「快說!」

  「好、好啦……就是……」

  抵擋不了夥伴的氣勢,武判官只好一五一十地將他受傷後的事娓娓道出,包括段承霖尚未回到地府、以及孟婆交待的話皆和盤托出,文判官聽著,浮躁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最後放開了少女、垂下肩,一手捏著緞帶、另一手掩住臉,沉默。

  「阿文……」

  看著無比失落的夥伴,武判官絞扭著手指,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才好。

  她聽文判官說過一些生前往事,也曾經從孟婆那裡得知他簽下地府千年魂契的目的就是為了再見那個人一面,如今與對方失之交臂,懊惱程度可想而知,若換她錯過與爹爹和兄長們相逢的機會,肯定會難過得哭上幾天幾夜。

  想到這,少女開始翻找自己身上的口袋,上衣的沒找著再撈褲子的,最後從繫在腰上的錦袋裡拿出一根糖遞過去。

  「阿、阿文……蘋果糖請你吃……所、所以……不要哭了……」

  聽到武判官的話,文判官的身子震了下,接著重重嘆了口氣,無奈地瞪她。

  「妳哪隻眼睛看到我在哭了?」

  「可是……」

  「總之我沒事,趕緊把糖收好,過來辦正事!」

  文判官推回零食,順手捏了少女的臉蛋,武判官哎唷一聲,揉揉遭虐的頰肉,笑嘻嘻地湊過去。

  「我們要去找孟姐嗎?」

  「她不是說了讓咱們別去找她?」

  「是沒錯啦……」

  武判官微皺眉,總覺得不妥。

  「既然如此,就少去添亂。」

  文判官賞了少女一記白眼。

  他當然知道武判官在擔心什麼,雖然說是為了救命,但孟婆監守自盜、私自取出機密文件、嚴重瀆職是事實,過去犯此紀者一律處革職並打入地獄服刑,而轉輪王是地府出了名的一板一眼、不容挑戰規則,若貿然去求情,搞不好會把事情越弄越糟,只能賭一賭他們長久以來上司與下屬的情誼。

  況且……就如孟婆所說,他們手上有更重要的事得辦。

  文判官將寇旻留下來的捲軸擺在床上、拉掉繫在上頭的穗帶,讓其中的內容隨著滾動的軸身逐漸展現,有些泛黃的紙上以硃砂描繪了三種不同圖樣,由各種幾何圖形加上蟲爬似地文字組合而成,當捲軸完全攤平,最末端的空白處緩緩浮現兩句話。


  一封、二藏、三永生。

  奪帝玉、覆幽冥。


  「阿文,這是……」

  縱使武判官完全看不懂那些圖,光憑最後的句子也嗅到了不尋常,果然,文判官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沉吟了一會,翻手憑空拿出一張畫了缺角八卦陣的地圖與捲軸第三個圖比對,無論是端點的位置、數量,分亳不差。

  「難怪……原來如此……記得我們在殺童案的案發現場都找不到任何鬼嗎?」

  文判官皺眉,伸出食指挪向捲軸第一個圖形,向一臉納悶的武判官提問,後者用力地點了點頭。

  「有人用封魂陣把附近的魂魄禁錮在其他空間,一來阻撓查案,二來利用這些封起來的魂施作藏魂術。」

  說著,文判官將指尖移往捲軸上第二個圖。

  「人世道士用藏魂術將魂魄藏起,原意是製造替身、避免災厄,當時妳在那個道士體內找不到魂元、我們完全和小七小八連結不上,恐怕都是因為此術,施術者串連這兩個陣式,只要封魂陣不破,我們就絕對拿那個道士沒轍,也尋不回小七小八。」

  「對方這麼厲害?」

  武判官聽完、跟著皺起眉,那個隱藏在後的對手感覺很難對付,可是這麼大費周章,又是為了什麼?

  彷彿知道少女的疑惑,文判官冷笑一聲,要看看自己手上的地圖和捲軸上最後一個陣圖。

  「這就是那個藏鏡人的目的,他,不知打哪弄來這個永生禁術,殺了那麼多孩童,大概是想以童子血為材,讓自己壽與天齊。」

  「壽與天齊……這麼囂張?」

  「是啊,能搞出這種連環陣又野心勃勃的,也只有一個了吧?」

  「你是說……桃花源?」

  「應該脫不了干係,永生怕只是第一步,他們的手伸不進天上,就把歪主意打到冥世……好在術式還沒完成,冥王玉璽也不是那麼容易就拿到的,我們還有機會,等段承霖回來就立刻出發。」

  文判官低眸,視線從最後六個字移到前面三個陣式圖上,一字、一線對應什麼方位、地點皆標得清清楚楚,寇旻不肯相見,卻留下了大禮。

  「那我們得快點把這件事上報給閻王大人吧?」

  「雖然我說了那麼多,但都是推測而已,沒有證據就往上報,萬一不是事實,閻王還不治你個妄言之罪?」

  文判官瞟了一眼少女,警告她不要衝動,接著話鋒帶到不在場的段承霖身上。

  「話說回來,段承霖也太慢,他到底離開多久了?」

  「應該……有好幾個小時了吧?」

  「你們也真大膽,敢放他一隻鬼踏入寇旻的陣。」

  「阿霖就堅持他身上有閻王令可以自己去,我、我拗不過他嘛……」

  「就算有閻王令,也不能保證他本身承受得住兩方相斥造成的衝擊,要是有個萬一……」

  武判官自知理虧,越說越小聲,最後閉上嘴,乖乖讓夥伴嘮叨,原本以為碎唸要持續一段時間,文判官卻陡然噤了聲,盯著她半晌不說話。

  「阿文?阿文你怎麼了?哪裡痛嗎?」

  武判官以為男鬼不舒服,慌張地在他身周繞著圈,這邊碰碰、那邊戳戳地檢查起來,就在她打算扒開人家上衣時,文判官終於動了,他抓住探向自己前襟的手,嚴肅發問。

  「……妳、妳剛剛說阿霖離開多久了?」

  「好幾個小時了……」

  「有告訴他可以從哪裡回地府嗎?」

  「城隍廟。」

  「當地城隍廟很遠嗎?」

  「不,最快只需人世四個小時而已……」

  「那為什麼他還沒回來?寇旻來過,就代表他們已經談完了,不是嗎?」

  「這……」

  對呀,冥世一時、人間一日,就算段承霖和那個人周旋再久,也不至於到現在還不見鬼影吧?

  少女被問得語塞,突然也意識到有哪裡不太對勁,此時文判官喊了一聲糟,迅速收了捲軸、立即踅足往外走。

  「阿文、阿文!你要去哪?我們不等阿霖了嗎?」

  見他急匆匆地,武判官不明就裡地邊嚷嚷邊跟上,文判官卻沒有回應,反丟出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妳知道冥王玉璽在哪嗎?」

  「不是聽說和冥王一起沉封在冥土西側、遙遠的舊宮殿?」

  「對,聽說,連我們都不清楚確切位置,我怎麼會以為他們肯為一個不知道找不找得到的東西浪費時間?」

  「你的意思是……」

  「看到『奪帝玉』三個字我第一想到的就是冥王玉璽,但假設他們只是需要力量,比起下落不明的玉璽,眼下就有一個更方便的替代物不是嗎?」

  「哪有什麼方便替代物……啊!」

  武判官思考著夥伴的話,接著意會到什麼似地猛然大喊。

  「閻王令!」





※※※※





  皎月東昇,爬上了山頭,準備接下照看萬物的工作,短暫地與日同框讓天空變得斑斕,宛如將許多顏料和在一起的調色盤,然而景色再有魅力、無人欣賞亦是枉然,只能在忙碌大眾的忽略下無奈地轉為深濃墨黑。

  段承霖從曲莫那裡得到欲知的答案後就離開了地檢署、撐著傘漫無目的地飄,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小公園裡,他移動魂體,將這一小方地裡種的花草樹木、置放的遊樂設施環視一圈,最後來到兒童用的鞦韆旁,笑了笑。

  好懷念啊,記得生前他和妹妹常帶著慕慕來這個公園玩,懂事、從不吵鬧的孩子,唯一的執著就是每天幼稚園下課都要坐在鞦韆上讓段馥萱推著她玩好久,他永遠記得寶貝女兒和妹妹比驕陽還燦爛的笑靨,可惜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段承霖蹲下身,想推推鞦韆,但由於碰不得陽世物,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魂體穿過座椅,他悻悻然收回手、頹喪地準備離開時,眼前驀地出現點點冰藍色光芒,光芒越聚越多,最後在鞦韆椅上凝出一個人形。

  「代城隍大人怎麼如此沒精神呢?」

  帶著彭育年外貌的無名道士坐在鞦韆上笑問,段承霖見到來人,下意識退開一段距離,對方沒在意他避之惟恐不及的動作,嗤嗤笑了一會,自顧自地說下去。

  「沒猜錯的話,是為了女兒吧?正巧,本上人為您帶了一個振奮精神的好消息。」

  「不管你口中的消息是什麼,都跟我無關。」

  段承霖警戒地瞪著道士,他沒忘記、也不可能忘記這個人的所做所為,以及害得文判官身受重傷、生死不明。

  「有無關聯,不聽聽怎麼會知道呢?」

  「勸你省點力氣,我不會相信你。」

  話落,段承霖轉身就要離去,然而道士的下一句話卻硬是讓他收回踏出去的步伐。

  「是嗎?難道代城隍大人不想知道兇手的動機嗎?」

  「……什麼意思?」

  段承霖回眸,一向謙和的他難得露出兇狠目光瞪視,而無名道士對他的反應滿意極了,咯咯笑起來,接著離開鞦韆,屈身單膝跪了下來。

  「代城隍大人是難得如此心正的人,本上人由衷佩服,因此特地為您尋得對方的下落。」

  「你……你騙人……」

  「本上人沒必要誆您。」

  「不……不……我不會相信你……」

  段承霖搖著頭,連連提醒自己眼前這人就是個騙子、不能受他鼓惑,可不知怎麼地就是無法挪動魂體,甚至陷在對方深墨的眼瞳裡無可自拔。

  「為什麼要這麼做?您想親口問的,對吧?」

  無名道士加深笑意、繼續搧動,段承霖的態度也在他的惑言下開始搖擺不定,曲莫的話不斷縈繞腦海。


  『你請我查的事,除了去年第一個被害者,其餘分毫不差,現在,你打算怎麼做?』


  還記得那時候他思考了很久很久,才告訴曲莫,等自己問到了原因,再通知他做該做的事。

  現在,不用他費力去找就有得知真相的機會……怎麼辦……去?不去?

  段承霖抱著頭歇斯底里地大吼,絲絲黑氣從他魂體漫出,又被魂元裡散發的紅光壓制回去,崩潰好一陣子,他終於安靜下來,許久後,在黑夜裡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好,我跟你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