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正常,所以他離開狼群,在同伴發現決定咬死他或趕走他之前。
這件事他發現得很早,那時他還只是剛開始學習狩獵技巧的幼狼,在族群裡的成年狼都出去狩獵、他和幾匹幼狼一同玩耍的尋常日子,一切都該平靜如常的,如果他們那時沒做某個決定的話。
林蔭上方灑落燦爛光斑,映在好奇心和體力都相當旺盛的狼子毛皮上熠熠生輝,他們在如茵綠草間奔跑追逐,未曾領受過世間險惡地歡笑戲鬧,所以他們一不小心跑遠了,看顧他們的老狼似乎是打了盹,沒注意到他們離了窩,而疏忽呼喚他們回巢。
一發現他們跑得太遠,便有較膽小的同伴止了步伐:「不行,我們跑得太遠了,該回去了。」
膽大的同伴們予以譏笑:「怕什麼?這整座山都是我們的地盤,這裡還能有比我們父母更強的怪物嗎?」
「但是,爸爸媽媽也提醒過我們,不要上山頂不是嗎?」
『山上有可怕的怪物』,年長的狼耳提面命過,要他們別往山上去,但是是怎樣的怪物卻沒說,狼子們所想象到最可怕的模樣,便是:「比樹還要高大、跟石頭一樣堅硬的皮膚、只要他一出現太陽就會被他擋住、長著一張很可怕的大嘴,一張口就能吞掉十幾匹狼的可怕怪物……山上的怪物真的有那麼可怕嗎?」
靜默半晌後,幾乎所有的狼子都同意上山這個決定,因為他們都想親眼看看,山上的怪物是不是真像成年狼所說的那麼可怕?所以他們放輕了動作、敏銳著聽覺和嗅覺,一邊警戒四周動靜,一邊朝山上斂聲而行。
青草被狼毫輕柔撫過,乾枯的細枝被狼爪小心地避過,他們就像悄悄滑過葉稍的微風,無聲、細膩且謹慎,一切皆遵循父母的教誨。
也許是他們相當專注匿蹤而沒留意到時間的流逝,天色暗得很快,又或者,山上有什麼東西遮蔽了日光。當他們注意到極淡的屍臭時,才發現他們身上不知何時已纏上許多極細的絲線:「什麼時候纏上的?好髒……咦?弄不掉!」
像察覺他們想掙脫,那細絲像有自己的意識那般,倏地將他們幼小身軀扯離了地面、懸吊在半空中,至此,他們才明白成年狼們不要他們上山的理由,以及沒告訴他們怪物相貌的原因--應該,在他們見到怪物之前,他們就已經逃不掉了。
「救、救命!」膽大包天的幼狼們終於在無力自救的絕望中,吐出慌亂恐懼的哀嚎:「爸爸、媽媽!救我!」
然而,他們的父母又怎麼可能知道他們在這裡呢?一座山上那麼大,偏偏他們所在之處是他們警告過不能來的地方,所以他在和其他同伴一樣出聲呼救之前,就已經放棄呼救了。也許是他總走在同伴之後、隊伍最末,他身上的絲線沒纏得那麼多,他沒像其它同伴吵吵嚷嚷,而專注摸索起將他吊在半空中、既堅韌又帶黏性的絲線該如何解?
然後,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只是在他還不確定可不可行、要不要告訴大家之前,一道比幽暗林間更為深黑的身影,像是踩踏著空氣自茂密樹冠間走下,那悠然自在的步伐,是踏在他們看不見的絲線上吧?四手四足,怪物沒他們想像中的巨大,卻有他們兩倍多的手腳,和異樣的四隻藍眼睛。隨著陷阱主人的現身,幼狼的懦弱求救很快地轉成恐嚇,儘管他們顫抖的奶嗓聽來一點威脅性也沒有:「原來只是隻臭蜘蛛!快放開我們!要是爸爸媽媽知道的話,一定有你苦頭吃!」「對!快放開我們!」
那眼睛與髮稍的藍色相當濃豔,邊緣帶上螢光般的淡綠,只有他,在那一瞬間被那未曾見過的濃郁豔藍,給奪去了心神,而忘了他們還身在險境。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見蜘蛛,但眼前的蜘蛛和山下灰撲撲的矮圓小蜘蛛們明顯不同,白皙柔軟的肌膚、纖細的身軀和八肢、黑曜石般深黑透亮的長髮、異樣炫麗的濃藍,那該是令他感到恐懼的異族姿態,但他卻被深深吸引、移不開目光。
「喔,你們運氣真是不好,要是平時的話我會放著你們一陣子,說不定就有同伴來救你們了?」那薄紅嘴唇微揚嘲諷:「可惜最近獵物變少,喔……就是因為要養你們這些崽子,山下的狼群最近搶走很多食物,光顧這裡的小動物都變少了。好吧,總之,我要把你們釀成好喝的果汁,那可以讓我撐上幾個月不用吃東西。」
「咿!」
捉起離他最近的幼狼,他張口露出銳利的獠牙,咬上那細嫩的脖子,一如他們父母對待他們的獵物。小狼子在他懷中激烈掙扎不過數秒,便癱軟了身子,任他以絲線層層纏上……那無力半睜、失去光芒的眼睛,怎麼看都像是已經死了,這才重新喚回其他幼狼的恐懼,一時間林木讓他們的掙扎動作晃得飄葉如雨、窸窣不止:「救、救命!」
「現在才想到要逃嗎?你們早逃不掉了。」
正當蜘蛛得意洋洋地吐出這句話時,他的目光也留意到稍遠處由上往下墜落、並快速奔逃的小小銀白色獸影,仍在半空飄晃的蛛絲垂墜著數滴豔紅血珠、像是懸在枝椏上的紅寶石項鍊,而猜想那銀白狼子是用自己的血減少蛛絲的黏性、並讓自己從那束縛中滑出脫逃。如果蜘蛛絲纏得夠多他就逃不掉了,上山的路上少纏了些絲算是他運氣好嗎?
「感謝你的兄弟吧,因為有他們在,我就不追你了。」
那帶著笑意的嗓音雖然聲量不大,但在僻靜的山林裡,他仍然聽得一清二楚……
心臟跳得好快,但那卻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因為他拔腿狂奔,那理由,直到他再長大一些時,他才能明白--
那無情俘獲他的絲網,他未曾從那當中逃脫過。
* * * * *
因為那姿態太過異樣且強大,所以他刺瞎他兩隻眼,拆下他兩條手和兩條腿,只有這麼做,他才能完全征服他,讓他成為他的眷屬。
如今在他的懷中沉睡的姿態,比幼年記憶中的模樣要嬌小許多,但那髮稍上的藍卻比記憶中的還要豔麗,隨著淺淺的呼吸安穩地微微牽動他的心。
一時半會兒醒不了的,因為他把他折騰得相當厲害,沒過半天醒不來的。
『你有病是不是?這種事去找你同種的雌狼做啊!』
要是能的話他還需要離開狼群嗎?就是因為辦不到啊。但是他卻說不出口,他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就沒有別的選擇,明知道這是最爛最糟的選項,不只是異種,還是雄性,根本誕不下任何子嗣……他卻只對他有感覺。
開始時蜘蛛這麼兇過他,兇個幾次知道沒用後他也不再罵他了,認命似地隨他擺佈,偶爾抱怨幾句:『你把我搞成殘廢,讓我怎麼去追母蜘蛛?完了我要絕後了,全都是你害的!』
『你沒跟雌蜘蛛交配過?』
雖然沒想過這樣的可能性,一旦確認到自己是他僅有的、唯一的伴侶,他心裡依然欣喜。
『哼!要是交配過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我們一族的雌蛛在交配完後會吃掉她們的丈夫。』
『那你不是該反過來謝我嗎?不能找老婆但你保住一條小命了。』
『那是天性你不懂啦!』
微嘟起嘴雙手插腰,他生氣起來的樣子很可愛,幾年前還是幼狼的他絕對沒想過蜘蛛也有這樣氣呼呼的表情,簡直像小孩子似的。
『天性』是什麼他當然懂,天性是不可違逆的,正如他離開狼群,回來找他那樣……
黑睫下的水珠正剔透閃爍,他低頭舔舐,嘗到那抹鹹,也搔惹得他眉頭一蹙,怕驚醒他而不自覺地將他的身子擁得更緊,察覺到時利爪已然在那白皙臂膀上又留下四條血痕。
「啊……」
對於自己的笨拙,他總是感到無能為力。
放任時間在酣眠的呼吸中平靜流逝,他的天性就是,儘可能延長這份甜膩的安寧,僅只是多一分一秒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