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中央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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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1-04
          「咬我,」這隻笨狗,猶豫不決又畏畏縮縮的樣子,看了就討厭。讓我看看你的獠牙!「咬我啊,雷格西!」



          會議室的大圓桌應該是結實的橡木,但在我的拳頭下方出現了一個凹陷的空洞,還有許多碎屑和木片飄散著。
        我實在太累了,居然能在這麼多的尖叫聲之中睡著。
        艾爾沒有露出任何反應的看著我,但是法蘭克福驚愕的耳朵和尾巴豎得直挺挺的。
       「大人,外交委員會準備好了。」糟了,我都忘了安卡也在了。
        「啊,好的……抱歉……」他鏡片後方那專注的棕色眼睛看不出來任何情緒,但我想他應該也被我嚇到了才對。「安卡,我……」
        「請大人將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他打斷了我的話,並且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在我身邊操作著平板電腦,並將許多資料遞到我面前。
        「啊……好的。」我或許不應該把安卡視為自然動物,我們都是有著更多面向的,每個面向都有它的價值和意義。
        我調整一下情緒,整理了一下臉部的毛髮,簡單看過簡報,向安卡示意可以開始了。
        至於某些動物,則是有太多面向,多到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或是哪個才是原始的面相了。
        「尤金。」我有猜到我會看到這隻老狐狸,但是我以為這麼危急的情況下不會是他主持會議。
        「大人在戰情室和其他各國Beastar斡旋協商,所以我來處理優先順序比較次要的事情。」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樣,他率先說話。說完以後尤金用他完好的那隻眼睛,意味深長的看了桌子被我砸壞的部分一眼。
        我想即使沒有那個黑色眼罩,這隻老狐狸也已經夠像是邪惡反派角色了。好吧,他是中央情報局的局長,但我總是會覺得他更像是某種邪惡勢力。字面上的,中央市的黑影。
        尤金總是表現出領先對方好幾步的那種優越態度,像是能只用一隻眼睛就看穿你一樣。他不會沒事表現出那種能讓我輕易讀出想法的肢體語言,所以他正在嘗試讓我更生氣。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知道不能中了他的計。唯一的辦法就是忽略他無意義的話語,找出他願意透漏的是什麼,又隱藏了什麼。好在安卡很擅長這種博弈遊戲。
        「我以為,艾爾已經警告過你們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被派遣到海外的探員沒有回來?」我強迫著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尤金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讓我更為惱火。
        「『你以為』,那些將近十年的臥底行動,可以說撤退,然後就一夜之間就把整個行動小組調回來嗎?」尤金正在磨著自己的指甲。「誰知道,居然真的有動物敢把這東西給公開。現在全世界的情報機構大概都在追殺他了,這已經不是去澳洲或紐西蘭度過餘生就可以解決的事情。」說完他便自顧自的笑了,我完全找不到笑點。
        我知道春太郎畢業回國之後,有被尤金訓練過一年,要不是那是路易好幾年前就安排好的我一定不會允許。
       「我們以減刑,還有撤銷通緝作為交換,已經和所有能夠聯繫上的各種走私集團達成共識了,你們的人能多快抵達撤退地點?」要不是這種局勢,我實在是一點點也不想要和那些惡質的敗類們談判。
        「已經盡可能的快了。」說這句話的時候總算是收起那輕浮的樣子,但還是那種不承認也不否認的態度,看了就煩。「『維基解密』的確給我們造成了非常多麻煩,曝光了很多我們的秘密行動。不過,裡面,倒是有很多我們可能可以利用的東西。」他完好的那隻眼睛轉了一圈,像在評估什麼一樣。
        「什麼,為什麼我們要去相信那種來路不明的東西?」法蘭克福率先發難,看起來不只是我無法接受這個想法。
        「洩漏者看起來對於我們的行動掌握的非常清楚,除了幾個特別保密的行動之外,幾乎全部的秘密行動都曝光了,逼得我們立刻撤回全部的探員。」尤金終於稍稍露出了不悅的神情,不過只有一瞬間。「這種程度的精細,必須讓我們假設,洩密者對於其他國家的掌握程度也一樣。那,這個來路不明的東西,就變成一座巨大的寶庫了。」他對著鏡頭,微微抬起下巴說道。
        「我還以為洩密者一定是按照對他的利益來決定要放出什麼秘密出來,這種基本至極的事情,老奸巨猾如你的狐狸應該很清楚。」冷靜,不要忘記我們是同一邊的。只是我常常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即使路易不斷的跟我保證。尤金先是對我的反應翻了個白眼。
        「這我們當然很清楚。但是,大人你,難道不想知道,中央市事件還有哪些勢力插手嗎,你真的覺得光是純血至上團體能夠做到那種程度?」他在辦公椅上左右轉動身子,好像毫不在乎的那樣用眼角餘光看著我。我比我預料中的冷靜太多,或許是因為我花了太多時間在想這件事情。
        「不想。」尤金對我的回答挑起了他帶著眼罩那隻眼的眉毛。這意義在哪裡?「我不想,」而且其實我也沒有權力插手外交委員會的決策。「參與你們的事情。這些探員,也都是中央國的公民,他們信任我們,所以願意放棄一切,只為了保護威脅不要進到中央國本土來。我現在唯一想要做的,就是不要讓他們毫無意義的莫名其妙死在異鄉。」我用了很多的意志力才能把這段話好好地說完,而尤金的反應則好像在對幼獸訓話一樣。
        「他們的戶籍資料早就全部銷毀了,所以嚴格來說根本不是公民。而且他們……不,我們都很清楚,什麼叫做為了國家犧牲。所有的探員們,都是有這個覺悟的。」他將雙肘擺在桌面上,雙手的手指末端碰在一起。
         我不太想要問他,已經有多少來不及撤離的探員「犧牲」了,我耳邊的尖叫聲給了我一些提示。
        「這件事其實也已經沒有能繼續使力的地方了,我們會盡快撤離的。」尤金將下巴靠上手指,打算結束話題。「照這個情勢發展,中央國會瞬間多出幾萬名訓練有素的情報員。有鑑於我們現在遇上的問題,如果,大人你授權……」尤金放緩語速,稍微露出了一點點的動搖。
        要不是所有的動物,在我面前談到中央市事件的時候都是這個表情,我應該也看不出來。不過總算是秀出底牌了嗎?
        「你是不是覺得,上次造成的結果還不夠糟糕?」我是這樣回答的。但是我也知道,主要的責任不在尤金身上對吧,我很清楚,是我的錯。
        路易,我需要你的力量啊,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避不見面?
        我閉上眼睛,用拇指關節按了按太陽穴,努力的將那天的記憶給驅走。



        為什麼,我們已經那麼努力了,你們都不會滿足呢?
        為什麼,我們已經付出了一切了,你們還是不斷的繼續要求呢?
        為什麼,我們改善了那麼多的事情,卻還是有那麼多的拯救不了的生命?
        我們至今所付出的努力究竟有什麼意義,我們到底,幫助了誰,改變了什麼?
        你們就那麼想要嗎?
        好啊,通通拿去吧!這是我的骨,這是我的血,還有我的肉。通通拿去吧!
        我沐浴在,全然由力量構成的暴風之中,撕裂著天空,大地在悲鳴。
        無數的生命軌跡,在我周遭展開,清清楚楚,完全赤裸的,我審視著每個如同火光的靈魂。像是,暴風雨中的殘燈一樣,搖曳著,輕輕一掐,就熄滅了。
        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立於頂點的存在,以一己之力支撐著社會運作,背負所有的期待,實現你們所有的願望。
        有可憐巴巴的乞憐著的,有自命不凡的要求著的,還有那些閃耀著發下的祈願。
        一個一個的,在我周圍翻騰著,燃燒,將我填充,將我作為容器。給我力量。像是將恆星放進我的胸口一樣,這種,近乎無限的存在,這就是所有動物們的願望嗎?
        憑什麼啊?憑什麼你們可以擁有對未來的期待?
        憑什麼啊?給我安靜下來啊!閉嘴,閉嘴啊!已經夠了!
        好,看起來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消除所有的不幸了。為了保護所有的弱者,只要所有威脅都消失就行了吧?
        有著尖牙的?我吹息了那些搖曳不定的火光。
        有利爪的?我一個一個的捻熄了那些微微的亮點。
        我揮舞著爪牙,看著大片大片的光芒消逝。只要繼續下去,很快,就只會剩下我這個怪物了。到時候,要怎麼做呢?
        我想,為了保護自然動物……軟軟的觸感。
        軟軟的……觸感,就像是……兔子的手。
        軟軟的觸感是兔子的手,還有兔子血液的味道。
        為什麼我會知道?
        「就是現在!」腹部傳來一陣刺痛感,好像被什麼東西刺到一樣。有點……昏昏沉沉的?
        接著,是來自額頭的重擊,劇痛將我拉回現實,自風暴之中脫出。
        當我的視覺恢復了以後,我跪在地上,四周都是……血液。
        即使經過修練,我能不起反應的面對血液,但是……這麼多?我差一點吐了出來。
        「你這臭小子清醒了沒有?」這聲音雖然有點沙啞,但我仍然認得出來剛兵先生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向聲音來源。剛兵先生身上也沾了一些血,一手抱著小玖小姐,另一手……在地上,整隻手臂貼著肩膀被切斷。
        「小玖小姐……該不會……」那軟軟的觸感還有血液的味道。
        「你這隻變態狼,那種狀態下,一碰到兔子居然馬上就遲疑了。」剛兵先生站了起來說道。一隻黃鼠狼從旁邊的瓦礫推中走出來,將剛兵先生的手撿了起來。
        「小玖昏過去而已,還好你那誇張的性癖有正常發揮。」剛兵先生好像在評估小玖小姐的狀態。「你這奇葩的個性我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但你不覺得應該要先關心我的手嗎,你這孼徒?」我應該要說些什麼,但我只能看著剛兵先生,自喉嚨中發出破碎的音節,無法組成句子。
        「我一確定調停是陷阱,就盡快趕過來了,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雅夫亞的步態有點一拐一拐的,剛剛應該就是他踢中了我的額頭讓我能夠清醒過來。
        我嘗試回答雅夫亞的問題,但一樣沒辦法把話說清楚。我才發現我的嘴裡,和齒縫之間,全部都是肉的碎塊。
        各種動物的,肉。
        我無法控制的乾嘔了起來,但只有染紅的口水不斷從我口中流下。
        他們就默默的站著,沒有說話,沒有動作。
        「剛兵的手需要趕緊縫合,我也害怕小玖有什麼內傷。我們必須要先離開了。」雅夫亞有一點遲疑的朝我走了我來,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按住了我的肩膀。我察覺到了他近乎無法被察覺的顫抖。他在害怕。中央市的黑之惡魔,雅夫亞在害怕我。但他的撫觸,還是那樣的溫柔,堅定的手掌像是嘗試安撫我一樣。「你自己一匹可以嗎?」我點點頭,然後繼續乾嘔著。「我們……之後再好好談談。」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那關愛的神情,我羞愧到無法直視,只能繼續乾嘔。最後膽汁都出來了,讓我口中流出的液體變成橘色的,腸胃痙攣的痛苦讓我沒有注意到他們離開時的狀況。
        血、肉片、碎骨頭、肢體片段,還有無數的屍體。
        都是我做的。強大的衝擊之下,其實我只有全然的麻木。
        我有聽說過,這是某種大腦的保護機制,避免無法接受的現實摧毀意識。
        但真正讓我並沒有對這地獄般的景象有所反應的最主要原因,是我耳邊那些呢喃聲。那些,訴說著懊悔和痛苦,來自黑暗之中的低語。如此的……悲傷,好像不會停下來一樣。
        從全然的麻木之中,我感受到了,是永無止盡的孤獨。除了來自最深沉黑暗之內的悲傷聲響,我就只剩下自己一匹了。
        我緊緊抱住自己,沉溺在深不見底的孤獨之中。寂靜之間,只有耳邊的呢喃低語聲與我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