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二)

        意識到自己失控的時候已經太慢了，我已經往春太郎的喉嚨咬了過去。
        這種衝突場面，我很少能清晰記得中間發生的事情，因為絕大多數的動作都是在我有意識到之前身體就率先做出決定。
        我有幾次沒有意識的去接住了落下的刀子，或是滾盪的水壺。
        我知道脊髓應該是沒有思考能力，但是對此還是無言以對。
        這種身體素質的確給了我很多方便，像是打羽球時能夠讓我接住那些超過動態視覺上限的球，提早作出預判。
        但相對的，我也曾經這樣弄傷過一些動物，讓我有一點罪惡感。或許我有那麼糟糕的名聲都是我咎由自取吧。
        至少春太郎對我的毒液免疫，可以少掉一些麻煩。
        當我意識到牙齒刺入某個和預期中不太一樣的東西時我連忙鬆口。我的控制力回來以後發現，我被壓倒在地上，黃昏的手臂在在我嘴裡，而他的異色眼帶著警戒的神情盯著我。
        糟糕，不是撕裂傷，但是牙齒末端已經在他的手臂上留下幾個流著血的小洞。
        我想要起身，警告黃昏，但是他依然壓著我。
        我將兩耳垂下，表現歉意，黃昏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放鬆對我的壓制讓我起身。
        春太郎坐在地上，黎明在一旁扶住他的肩膀，看起來多少是冷靜下來了。他正和黎明迅速的用我看不懂的肢體語言交談著，但還是找到空檔狠狠瞪了我一眼。
        結果嘗試溝通好像沒有達到我預期的結果，還以為那種有點熱血的交流真的會產生某種神奇的成效，然後又節外生枝失控咬傷了黃昏。
        果然事情總不會一路這麼順利的。還是先前的進展只是僥倖，好運碰上的意外罷了。我就只是個什麼事情都能夠毀掉的異常存在。
        「你的手……」我拉個拉黃昏的手臂引起他的注意，他正一臉擔憂的看著春太郎。從那個神情讓我確認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單純是追蹤手小隊的從屬成員。即使是春太郎，一次吃雙胞胎胃口也太大了吧？
        「沒關係的，一點小傷口而已。」黃昏擺擺手表示不在意。「以前黎明還不會控制力道的時候也咬傷過我幾次。」他笑著說到，黎明則是對他投出了個不滿的眼神。「兄弟之間的小打小鬧很常見的。」他拍了拍我的手臂，好像是要安撫我一樣。和我的猜測一樣，不但沒有同族的碰觸效果，還差點又豎毛了。
        但是當黃昏說出「兄弟」這個詞的時候，我才突然想到，我和春太郎，的確是兄弟關係，是各自繼承了父母一半基因的兩個個體。
        我一直沒有仔細想過，這代表什麼。我們已經過了需要相互競爭來自親代所投注資源的年紀了，恐怕我們也都不會有血系後代。那麼，我們之間關係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只是……為什麼這麼小的傷口血沒有止住啊？」我猛然從自己的思緒中抽離，看向黃昏沾染了許多血液的手臂。
        「不要抬高手臂！」可惡，應該已經太慢了。我跟黃昏要了他的皮帶，綁住了他腋下的止血點，他則是一臉困惑的看著我，而春太郎則是好像從那血流不止的傷口中看出了什麼來。
        「你還要毀掉多少東西才會滿意？我之後再跟你算帳。」他冰冷的語氣好像觸動了什麼，我以為我已經克服了的感覺。所有的罪惡感，還有對於被疏離和孤獨的恐懼，突然間全部都回來了，從我深埋的記憶之中。
        接著春太郎好像對黎明下了什麼指令，然後就跑出了練習場。
        「你和夜眼的關係不好嗎？」黃昏看起來是嘗試打破尷尬的氣氛向我問道，而黎明朝我們走了過來。
        「不好啊。」我整理了一下衣服，還有剛剛被春太郎切斷毛髮的位置。「一直很不好。」黎明和黃昏對看了一眼，好像做出了什麼決定。
        「發生過什麼事情嗎？」我示意他們一起坐下，這樣應該可以稍微降低血壓。
        黃昏的血流了一些到了黑色的軟墊上，等等再麻煩宅邸的職員處理吧。目前不應該對傷口加壓，雖然基本上沒有幫助，但減少哪怕只是一點點在血液中的毒素濃度也好。我知道他們會隨身攜帶中和劑，我之前有聞到味道，大概是因為春太郎的關係吧。
        「嚴格來說的確是發生過了一些事情……」但那明明就不是我的錯啊！不，這只是狡辯，的確是我的錯。從最開始，我的存在就是個錯誤。
        「我想不管事發生過什麼事情，最終都能解開心結的。因為這就是兄弟啊。」黃昏對我笑的說道，但我注意到他有半邊臉頰沒有跟著表情有動作。
        該死，這次也太快了吧，怎麼回事？好像有聽說過，情緒比較激動的時候分泌出來的毒液濃度會比較高。所以我也適用這個規則嗎？可惡，對於混血動物的研究實在是太少了啊。
        「……嗯？怎麼，好像，有點……」我早有準備，在黃昏癱軟的時候接住了他的頭和頸部。
        「他是怎麼了？」黎明有些擔憂的問道，看起來春太郎剛剛沒有跟他解釋清楚。
        「中毒。」黃昏的眼神有點失焦，但還是喃喃的說著什麼關於家人和兄弟之間的話。
        「什麼時候……」黎明好像了解了什麼。「他會沒事嗎？」我可以聽到春太郎的聲音了，如果他帶了中和劑，或是抗體回來就能解除中毒症狀。
        「不會有事的，他意識還算是清醒，這樣應該不用擔心。」雖然也稱不上太清醒就是了，黃昏現在正看著空無一物的地方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猜是愛爾蘭語。
        「謝謝你。」黎明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說道，我只能機械式的點點頭回應，並且壓制住豎毛的衝動。
        是在謝什麼呢，謝謝我毀了所有我能碰到的東西嗎？黃昏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全都是我的錯啊！
        為什麼，要長出毒腺？都是我的錯啊！為什麼，要換成白色的毛髮？都是我的錯啊！為什麼，不繼續待在那寧靜的黑暗之中就好？都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
        我感覺到，四周向我湧過來的黑暗。就像是老朋友一樣。
        請將我，吞沒吧。斷開所有連結，隻身在黑暗中，我才無法繼續對外界造成傷害。
        好像為了實現我的願望一般，洶湧的黑暗，將我淹沒、將我充盈。
        我終於融入了，這是我唯一的容身之處，像是家鄉的地方。
        在全然的黑暗中，我找到了無聲的寧靜。



        寧靜的黑暗之中，我察覺到了了自己的存在。
        什麼，是存在呢？
        漂浮著的暖意。
        所以，我本來是不存在的嗎？
        綻放著的意識。
        我，是什麼？
        像是自全然的渾沌之中，出現秩序，心智的光彩閃耀著，向未知的外界發出探詢。
        除了「我」的存在之外，意識最先察覺到的，是振動。至少，我本來以為那是振動。
        震動有其規律。我能記住某些特殊的波形，偶爾，同樣的震動會重複出現，伴隨著其他的震動。
        我發現，我能夠重現感受過的震動，和新出現的相互比較。
        這是我的「記憶」，我發現的另一個空間。
        難以想像的廣袤，就像……就像？
        就像是什麼？什麼是就像？
        我在記憶的無垠之中思索著。
        直到，震動突然間變得完全不同。
        不，震動還是震動，是我，多了其他感知震動的能力。
        我動了動耳朵，理解了聲音的存在。
        耳朵？我是有耳朵的。
        我又動了動耳朵。擁有了全新感受周遭的能力之後，我能夠加精準的辨識聲音，並且將他們分門別類放好。
        他們，各自代表什麼意義呢？
        意義？意義又是什麼呢？
        在黑暗之中，我張開雙眼，第一次，見到了黑暗。
        是多麼的……美麗。沒有一絲瑕疵，包容一切，全然的……完美。
        我將這場景加入我記憶的收藏之中。
        當我意識到，這是我的第一個視覺記憶以後，我開始檢視我其他儲存著的震動記憶。我不確定哪個是最早的了，但或許，我可以找到更合適的，未必一定要是最初的，才會是最合適的收藏。
        「小春。」這個規律的波動，出現的次數最多，我已經能確定，這是一個擁有獨立意義的「詞」。
        這是我的第一個詞，我把它放進記憶之中，品味著、檢視著。我想，我喜歡這個詞。
        「孩子」、「弟弟」、「血壓」、「休息」，還有「危險」。不斷的重複出現，我都將這些詞收藏起來，比較著這些詞使用不同波形時的差異。
        我發現，許多個詞，將可以組成句子。一開始，我從那些熟悉的詞開始擴增。
        「小春，妳有想清楚嗎？」、「孩子要取什麼名字呢？」、「春太郎你要有個弟弟了喔。」、「不行啊，血壓降不下來。」，還有「妳多多休息吧。」出現的次數最多。
        這麼多的未知，這麼多的意義，我將這些全部收進記憶之中，繼續期待著，更多未知的意義。就在我的收藏不斷增加的同時，我發現我處理資訊的能力也不斷的發展著，許多原先模糊不清聲音，現在都能清晰的聽見。
        「現在還沒有流產的確是奇蹟，但是再拖下去對母親來說太危險了。」、「小春……如果這是妳的決定的話，我會支持你的。這將會是我們一起的決定。」、「春太郎是不是也很期待趕快見到弟弟啊？」、「我把女兒交給你是信任你能照顧她，不是讓你們一起耍脾氣的！」
        並且，我感覺到了。是水。
        我動了動我的……手指，是水。
        原來，我一直處在和記憶一樣的空間裡面。還是說，我其實也是記憶？
        之後的所有的時間，我不斷的思索個這問題，直到我察覺到這個空間發生了異狀。
        我本能上的知道，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我向周圍的黑暗道別，我將永遠記住我的第一個視覺記憶。
        但是我還沒有決定好，要收藏哪個聲音呢。
        我豎起耳朵，仔細傾聽。我相信這個特殊的時刻，會有符合我需求的收藏，就像黑暗那樣的完美。
        「……大人，我們已經盡力了，這樣下去我們很有可能必須面臨艱困的選擇。是，我們很清楚這非常困難，也很殘酷，但請不要再發脾氣了，自然動物的員工都已經被嚇跑了，這樣會讓已經很不容易的手術變得更加困難。我們必須要知道，最糟糕的情況發生時，您的優先順序是什麼。不，小春女士目前是昏迷狀態，所以，現在必須是法定醫療代理人做出決定，也就是大人您。容我提醒，時間正在不斷流逝。」
        這也太長了一點吧，我想這可能不是最適合的收藏。不過我對於自己已經能夠將這麼一大段聲音記下來感到驕傲。
        驕傲？這是什麼感覺？
        我還不理解這個感受的意義，但好像已經喜歡上它了。
        「小春，請優先保護小春。」那就這句了吧，「小春」出現了兩次，在開頭和結尾，我喜歡這種規律，而且這是和我的第一個詞的收藏相互呼應的句子。
        有點低沉，帶了一點點低吼聲，也是很常出現的聲音。希望以後我能了解這其中的意義，不論是複雜的句子，或是我的各種感受。
        那麼，之後等待著我的，是怎麼樣的未知呢？除了驕傲，我還能夠區分出更多不同的感受嗎？這些聲音之外，還有沒有更多我沒有聽過的句子，而句子還組成更複雜的存在嗎？除了黑暗之外，還有什麼顏色存在呢，他們是否有都是如此的美麗？我是否還有可能，得到更多種感知世界的方法？
        雖然告別這種被黑暗包圍的安全感有點不捨，但是我想，我內心深處所更加嚮往的是，一個充滿未知的全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