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月餅

　
　
　
　　霍根注意到，曼楠出門前後的態度明顯不同。

　　黃昏的時候，她雖然緊張兮兮的嘴巴嘟嘟囔囔，不斷叮嚀他注意這個注意那個，但雙眼亮晶晶的，對聚會上的食物充滿期待，腳步也輕盈，甚至會輕輕晃蕩手中的餐盒，讓裡頭的餐具碰撞發出聲響。

　　而現在……

　　電梯裡，曼楠背對著他，嬌小的身板子挺得僵直，他從電梯門的反光看見她的嘴唇緊緊抿著，捧著餐盒的手用力到指節都泛白了，而且呼吸有些沉，脈搏有些快。

　　她不高興，但為什麼？

　　他仔細回想，不記得自己違反了哪些她定的規矩，今晚的烤肉會上，他口齒不清的外國人形象也喬扮得挺完美的呀？唔……難不成……

　　叮，六樓到了，電梯發出輕響，就像迷霧中突然出現燈光一樣，霍根的臉亮了起來。

　　「啊！」他恍然大悟地說：「是因為我被亂摸了吧？！」

　　突然冒出這句是在講什麼鬼東西……曼楠翻了個大白眼，不理會身後那個白癡，自顧自地往家門口走。

　　霍根見沒被反駁，更加篤定心中的猜測，於是屁顛屁顛地跟在曼楠後頭進了家門，等大門一關上，便迫不及待地宣示：「如果曼曼不喜歡我跟陌生人太親近的話，以後我會嚴格和他人保持距離的。」

　　「喔？是嗎？」曼楠敷衍他，一邊脫下鞋子，套上拖鞋，朝廚房走去。

　　「是的。」霍根挺起胸膛，微瞇著眼，騎士般的一手貼著胸口，滿心誠意地道：「因為我已和妳定下血契，雖然以前的習慣是單方面的所屬關係，但近日來我習得不少這個年代的觀念，我認為彼此互屬關係會有更好的效益……」

　　「所以呢？」曼楠對他拉拉雜雜的廢話不感興趣，將香噴噴的月餅放進小碟子裡，一邊從熱水壺中取水，準備泡茶。

　　「所以，我會嚴防他人對我做出任何踰矩的行為，例如觸碰或騷擾──」

　　「你不要亂騷擾人就不錯了吧？我看你被簇擁得很開心啊？」曼楠沒好氣地挖苦他，將茶泡開倒入小茶杯中，兩人份的點心放進托盤裡，端到客廳。

　　霍根將小板凳和柚子等物放好，逕自在客廳沙發上坐下，看著曼楠將茶點放到桌上，一邊試著替自己辯解：「唔，我醒來後在各地看到不少人對女性大獻殷勤，故此以為這是這個時代的潮流──」

　　「啊，是嗎？潮流？」曼楠轉身面對他，雙手插腰，居高臨下地俯視沙發上的男人，輕輕吐出冰冷的反問。

　　霍根尤不知死期將至，雙眼放光的看著茶盤裡的甜點，好香！茶還是曼曼親手泡的，他可沒多少機會喝到呢。他伸手要拿──

　　啪！的一聲，霍根吃痛忙收回手，錯愕地仰頭看曼楠。

　　為、為什麼攻擊他？！霍根瞪大眼。

　　「怎麼？」曼楠睥睨著眼前一臉無辜的傢伙，咬牙發出地獄般的冷酷嗓音，「閣下今晚很開心啊？」

　　閣下……連閣下這種詞都跑出來了……

　　「……曼楠？」霍根機警地雙手舉至頭側，作投降狀。

　　她眼一瞇，抬腳踩住霍根坐著的沙發，討債似的霸氣流露出來，逼近一臉困惑的男人，兇狠道：「說！為什麼他們要你去當英文家教的時候你不拒絕？」

　　英──什麼？霍根眨眨眼。

　　「外國人很了不起嘛！看到金髮碧眼白皮膚，英文一定很好是不是？」曼楠氣憤的低喊，「我的英文明明就是我自己學的！才不是你教的──而且他們明明之前都跟我說好了，說等我真的考到英文系，要請我去當家教的！」

　　「曼──」

　　「不要那樣叫我！」她生氣地打斷他，「我的家教工作……我原本都計畫好了，如果可以拿獎學金，再兼幾個家教，我可以存更多錢的！」

　　存錢後可以做很多事情，她可以申請交換留學，有存錢也比較不怕在海外捉襟見肘，在國外的生活也比較踏實，不怕萬一……

　　結果、結果那些叔叔阿姨，看到金髮碧眼的洋人帥哥就認定人家英文很好，把之前答應她的事情全忘了，還當著她的面──哈！自己努力了老半天，考試那麼拚命，還不是贏不過人家的基因？她那麼拚命到底是為了什麼？！明明就說好了，明明就約好的！而且她還很高興的跟爸媽報備過了，說到時候大學她要自己賺生活費，結果──

　　「曼楠。」霍根拉住她的手，仰頭看著她，眉頭微蹙，「我沒有答應他們。」

　　「可是你也沒有拒絕。」她視線模糊，才發現自己居然氣哭了，好難堪，覺得自己怎麼這麼草莓，可是又忍不住委屈，「你沒有拒絕，你不知道他們聽起來像開玩笑，但是你不拒絕人家就會覺得你答應了……」

　　「我沒有拒絕，是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霍根嘆氣，「我當時有看妳，想知道妳的意思，但只看到妳好像不高興，所以我只是繼續維持禮貌──我以為那樣比較不會造成妳的困擾。」

　　他不想給她製造更多麻煩，所以他很努力配合她，甚至還耐著性子練習那愚蠢的鱉腳發音，就為了讓她能安心些。

　　這頓莫名其妙的脾氣，發得有些過了。

　　她知道，她脾氣太衝了。感覺自己護食的樣子難看到不行，曼楠難堪的癟嘴，眼眶裡的淚收不回去，只好僵在那邊。

　　「你不可以……」她囁嚅著，還是有點不甘心，「你不可以搶我工作……」

　　「我不會的。」霍根微笑安撫道，被她這不自覺露出來的撒嬌模樣惹得胸口又軟又熱，騰出一只手輕輕揩去她眼角的濕潤，「我也待不久，不是嗎？妳說只讓我待到妳父母回來為止的。」

　　「對……」她吸吸鼻子，「而且教英文也不是隨隨便便教就行，要有系統的，你才不懂……」

　　「嗯，我不懂，」他溫柔地看著她，輕攏著她的手搖了搖，「所以非曼曼不可。」

　　「……我的英文也不是你教的，」她小聲抱怨，「你的羅馬尼亞腔有夠重，我的口音怎麼可能是跟你學的……」

　　他笑容僵了僵，不過還是保持風度，「的確，曼曼這麼努力卻被誤會，下次再遇到這樣的狀況，我會告訴他們實話。」

　　保證都給成這樣了，她再不高興就太超過了。只是自己居然為了這種小事氣到掉眼淚，她冷靜下來回想都有些不好意思。

　　霍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就像之前她被嚇哭的時候一樣，無聲安慰著，微涼的大掌徐徐撫在身上，讓人安心……

　　「……霍根？」她突然回神。

　　「嗯？」霍根繼續摟著她，心滿意足的摸摸曼楠的頭，拍拍她的背，俊臉還得寸進尺的蹭蹭她的臉頰。

　　「你摸夠了沒？」她眼危險的瞇起，擰住他的毛手，滿意聽到他的痛叫。

　　「啊痛痛痛痛──抱歉、抱歉，呵呵呵……」

　　不知何時，曼楠原本氣勢凌人的站姿改成窩到霍根懷裡，頗有小鳥依人的味道，八成是剛剛混亂間被霍根拉過去的──

　　「放、放開我啦！」她耳根子紅了起來，掙扎著起身，「吃──快吃月餅！茶都要涼掉了！」

　　聰明得不點明是誰讓茶點擱在那兒──霍根看著曼楠將切好的月餅直接用手拿起，咬了一口，然後一臉滿足──他也拿了一塊，嗅了嗅。

　　餅皮的香氣和蛋香揉合在一起，內餡是某種他不知道的食材，看起來像豆泥，或是某種果實類的東西去磨製而成，唔，但是靠近中間有顆泛著鹹腥味兒的蛋黃，似乎經過醃漬處理……他皺眉，嘗試性的咬了一口。

　　他的臉瞬間亮了起來──曼楠喝了口茶，挑眉看著他。

羅馬尼亞可沒這種糕點，雖然他也去過西班牙法國等地，但還是第一次吃到這種讓人唇齒留香、甜鹹交織、餡料入口綿軟即化的點心。

　　「……好吃。」他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當然，」看他那副驚喜的樣子，她莫名有些驕傲，「是鄭奶奶親手做的呢，真材實料。」

　　「月餅。」霍根鄭重其事的看著盤子裡的小玩意兒，認真記下這糕點的名字，「不曉得有沒有辦法跟鄭女士要到食譜……」

　　「算了吧，那是鄭奶奶的獨門配方，她說要傳給她寶貝媳婦的，我媽和傅阿姨要都要不到呢！」看著他聞言失望的樣子，曼楠有些好笑，「普通簡單的月餅我們上網查就有啦！還可以找到簡易做法，口味也百百種，你可以試個高興。」

　　原本因失望而懨下去的俊臉又重新亮了起來。

　　「如果家裡的材料夠的話，我想明天就來試試。」他滿心期待地看著曼楠拿來一個方扁的板子──唔，是『平板』──按下按鈕秀出畫面。

　　她兩手食指在平板上靈巧的戳戳戳，邊問他想試試看什麼口味？港式台式豆沙蓮蓉？他則看著那些看起來好美味的成品照片，連番問了什麼是港式？什麼是台式？豆沙和蓮蓉又是什麼？

　　糟糕，每一個都想吃吃看，家裡的材料夠不夠呢？夠吧？不夠再去買？

　　不知不覺間，兩人的頭越靠越近，幾乎靠在一起。嗅到她嘴邊黏著的月餅渣香味，霍根不由自主地轉頭，看著她專心的側臉。

　　曼楠沒有察覺，她正擰眉思考，嘴裡唸唸有詞著什麼，時不時又在頁面之間切來切去，舉棋不定。

　　「……中秋節，真是個很棒的節日呢。」他低喃，看著她。

　　「嗯哼。」曼楠挑眉，仍專注在平板上，一心二用地應他：「羅馬尼亞沒有類似的節日嗎？」

　　「有，但不多。」他瞇眼，不意外腦中的回憶都是模糊的，「太久了，有也……不記得。」

　　戳著平板螢幕的食指頓住，曼楠抬頭看向他，那個莫名孤寂的神色又浮現他眼底了。

　　與人相聚慶祝的活動，因為太久遠也太少，即使有，也不記得了。他說。

　　寂寥的情緒像針一樣，輕輕戳著她，那其實不關她的事……他是吸血鬼，他有自己的生命循環，他有自己要面對的問題，普通人如她幫不上忙的……但看著他那張再度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悲傷臉龐，曼楠忍不住伸手，輕抓住他放在沙發上的大掌。

　　肌膚互相接觸，兩人同時回神。

　　她成功將他從不愉快的思緒中拉出來，他微涼的體溫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衝動。

　　那其實，不甘她的事……內心深處的理智曼楠正在小聲警告自己。但她還是聽見自己開口了。

　　「……台灣很多的。」她輕聲說，「這種節日，我們很多的。」

　　他看著她有些蒼白的鵝蛋臉透著毫無自覺的溫柔，看著她小嘴開闔，聽著她難得放柔的嗓音。

　　「以前的不記得也沒關係，以後會有更多的。」她說。

　　不記得的，就算了，將來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製造新的回憶。

　　那聽起來很豁達，也許她說錯了話，因他眼底還是有一絲藏不住的痛，但明顯的，他身上輻射出來的孤寂感不再像剛剛那麼強烈。他漂亮的琥珀藍眼凝望著她，顏色漸漸轉深……她隱約記得，偶爾他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

　　曼楠的小腦袋裡響起警鐘，她得移開視線了，至少把頭轉開什麼的……他們不可以這樣。但她動不了，他催眠她了？不，他現在沒那個能力──那為什麼──噢，老天爺，他的臉越來越近。

　　她感覺耳根子又熱了起來，空氣突然變得稀薄，她沒開窗嗎？不對，這跟窗戶似乎沒什麼關係，是因為霍根──太、太太太近了，她聞到他身上特有的香氣，好像小時候喝的，加了蜂蜜的熱牛奶……

　　他等著，等她將頭轉開，但她沒有。

　　平常這種時候，她一定會突然兇巴巴的拍開他的臉，罵他色狼、變態之類的，但不知為何，她沒有。

　　她像被驚嚇的小鹿一樣有些呆愣地看著他，屏息地定著不動，小嘴開開。他再不轉頭，隨時會被她海扁的，但他沒有，她也沒有。

　　悄悄地，他深吸了口氣，嗅到她身上的蘋果香，那是她的沐浴乳香味──還有點別的，有甜甜的餅香……是她嘴角的月餅碎屑。

　　那些小碎屑像是在對他招手似的，他恍惚地猶豫著要用手替她拂去，還是用──

　　嘟──嘟嚕……嘟──嘟嚕……

　　曼楠大腿上的平板突然震動了起來，視訊撥接的音樂打斷了方才曖昧不清的氣氛，兩人瞬間驚醒。
　
　
　　『把鼻』
　
　
　　螢幕上顯示笨蛋爸爸自己設定的稱呼，曼楠慌張地差點把平板拋飛出去，七手八腳的拿穩平板接通。

　　『小楠啊！是爸爸媽媽唷！！』



《待續》

＋＋＋碎碎念時間＋＋＋

這個時間劇情進展到月餅好尷尬喔，時間上有點接近，但要說接近卻又有點距離，而且上次更新錯過七夕了，啊哈哈哈哈（眼神死）
曼曼真的是很沒安全感的孩子，突然飆淚我也嚇一跳（抱緊緊），希望大家不會因為曼曼的孩子脾氣討厭她QQ

霍根：我、我也想要抱緊緊（眼巴巴看著）
曼楠：……哼……（嘟著嘴給抱）


LilyQuali
20180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