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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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24
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遠方燈火慢慢向身後移動。
玻璃倒映著模糊的側臉,也許是經過太多風吹日曬,即使擦了好幾遍,依然看不清自己的樣子。
現在是凌晨時分,同車的人大多已經入睡,窗外一片漆黑。
我已經忘了是什麼時候,又為了什麼上車的。
只是有記憶開始,就已經在這列車上,在擺盪中渡過一天又一天。
這是輛開往未來的列車,至少車票上是這麼寫的。
只是標註終點的地方是一片空白,這多少讓我有些不安。
「這個嘛,人本來就會一直朝著未來前進,或者說,時間會強迫人們前進。」
記得某次遇到列車長時,他是這麼回答我的。
「但必須承認的是,」他頓了頓:「對於未來終點在那裡這件事上,我和你、和其他任何人一樣,都是無知。」
「起碼...方向是對的吧?」我有些遲疑的問。
「那很重要嗎?」列車長笑了笑。
「你只有踏出車廂才能確認這件事,當然我也是。」
接著點了點車票上的空白,戲謔的說:「慶幸的是,至少在這件事上,那些下了車的,沒有誰回來抱怨。」
「請好好享受這段旅程。」他扶正了帽子點頭轉身離去。
列車長雖然提到了下車,可印象中這列車一直不曾靠站停過。
這大概就是他說的"時間不等人"吧?
雖然不曾見到有人上下車,但車廂內的乘客卻是一直在變。
有些從其他車廂來,有些正往別的車廂去。
人們不停的在座位和車廂間移動,有些轉了兩圈還能再見,有的則是永遠消失無蹤。
換位置,是火車上大部份人一直在做,也只能做的事。
說起來,我現在的座位也是不久前新換的,位置不大,也談不上多舒適,但臨窗的角度不錯,我有著多待一會的想法。
我已經換過好幾次座位了。
從意識到自己在車上的那一天起,就有很多認識不認識的人告訴我,如果有機會,要儘可能的往前坐。
從後排移到前排,從這一節車廂換到前一節車廂。
理由說來也很簡單,就如同之前說的,這是開輛往未來的列車。
沒人知道這輛列車有多長,車廂到底幾節,但所有人都知道越靠前面的車廂設備越豪華,不但座位寬敞,服務也更上台階,當然,所需的花費和坐進去的難度也會跟著提高。
據說在一眼望不到底的火車前列,有分別命名為成功、希望、夢想等名字的車廂。
這些車廂看似遙不可及,卻又時不時的在火車彎轉時向後方乘客展露些許風采,
就因如此,人們才會拼了命的往前移動,他們相信,只要往未來的方向多移動一點,就可以離成功更近一點,只要向著希望的目標前進,終有能到達夢想的一天。
一般來說,車廂間雖有著各式各樣的差距,但並不是完全禁止人們走動。
如果有適當的機會,或是付得起相應代價,要去前幾列車廂看看也不是不可以。
就像一場奢豪華麗的舞會,一般人只要想點辦法,或許還是有機會參與其中,但沒有自己的位置角色,也沒有支撐下去的身份能力,燈火樂聲再美好,終究不是久留之地。
對列車上的乘客來說,追求夢想,追求成功,已經成為一種普世價值了。
不管做不做,你都必須認同這點,就算只是嘴上叫的厲害也好。
「媽的!下車前我怎樣也要進去坐一次!」同車者曾這麼信誓旦旦的說:「不然這輩子不白活了。」
我想他說的有道理,也真的沒別的事可做,就這麼隨大流慢慢挪動位置,一直挪呀挪的到了今天。
一直以來,我總在確保了下一個位置的前提下,才敢拎著家當往前移動。
雖然緩慢,但勝在安全。
只是越往前,空位越少,再想安穩的挪動不知要等到何時。
於是很多單身者開始輕裝前進,和親友團坐的則是隻身上路,他們帶著簡單行裝,站在兩節車廂間的交接處,忍受行車顛簸,夜半冷寒,付出無數的體力時間,只為了早一步發現空出的座位,多一點搶佔前列的機會。
只是這一等,也許數天、也許數月、或者就是數年。
看著這些人,長輩都說,這就叫努力、勤奮、有上進心。
只是我不明白,用半生顛沛換來最終一刻的短暫安穩,到底值不值得?
那些人本來也有自己的位置,但就如同張望著別人的座位般,他們的座位也被後面的人覬覦著。
離座的同時,他們很可能就此失去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如果不能堅持到前面空出座位,最終就只能回到原位或是更後面還空著座位的車廂重新開始。
這一來一去,就是天堂地獄。
這讓很多人開始卻步,必須承認,不是每個人都有離座挑戰的勇氣。
就算好不容易等到座位,可能又要為了下一節車廂的空位預先準備。
換了位置,卻難得坐下享受爭取到的一切。
可惜的是,即使如此,真正能擠進前幾節車廂的人依然少之又少。
那些前行者往往要臨到下車時,細數過往,才會發覺半生操勞,一無所得。
『你可以選擇在現有的位置上終老,但只有在動蕩中才有前進的機會。』
這是某個人生導師的勵志格言,我只想罵他髒話。
我現在坐的車廂大約接近列車中段,我猜的,這算是很符合實際的一個位置。
周圍大多是和我年紀差不多的人,從這點看,這表示大家都是一路貨色。
乘客中也摻雜有幾位老人和孩童,雖然沒有明言,但這其實就明白反應著不同的人生起點,相同的東西,有人年幼就能擁有,有人臨老才堪獲得。
人與人之間的比較,在現實裡,常常就是這麽抬頭不見低頭見。
說來的確蠻殘酷的,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有人受不了這種比較只能選擇離座去追求不確定的未來。
當然,這也不全是這樣,旅程長了,總有機會見到各式各樣的人。
像不久前隔壁就曾坐過一位穿花襯衫、滿頭銀髮的老者。
人挺健談,我也樂於和他聊天。
他說他是從"成功"退下來的,看他一身樸素,見識卻廣,舉止間也頗為大氣。
我倒不懷疑老人是在自吹自擂,而且說穿了也騙不到我什麼,何必認真計較。
在列車上,前幾節車廂永遠都是最好的聊天話題,老人也從不吝嗇分享他的經歷。
「成功的方法是什麼?」某次閒聊,我提出了許多人都有的疑問。
題目說來挺大,但看窗外冬雨連綿,悶好幾天了,沒事也是真的沒事。
老人想了想,看著我笑呵呵的說:
「成功呀,說白了倒簡單,只要讓你的競爭者比你更早失敗就行了。」
「以失敗為前題嗎?」
「是呀,失敗才是判定成功最重要的關鍵,其他的都只是附加出來的東西罷了。」
「你可不要對成功兩字抱有太大的幻想呀。」看我一臉難以接受的樣子,老人好笑的說:
「成功從來就是最自私的一件事,也是沒有其他失敗就絕對不會成立的一件事,差別只在於失敗的是過去的自己,還是其他的任何人。」
「不談夢想,不談希望,那可以是無限包容的,可單就成功這件事來說,沒有失敗的映襯,實現就談不上多大的意義。」
老人想了想說:
「對一個下半身癱瘓的人來說,能好好站起來就是成功,但對你而言,如果不是背負了一些條件限制或是過去的失敗,你會把單純的起身視為一種成功嗎?你能從中得到成就感嗎?」
「沒有什麼所有人都成功的選項,你會這麼認為,只是比對的基數不夠大,設定的目標不相同而已。」
老人感嘆的說:
「成功從來就不是眾人之事,在沒有影子的情況下去討論光的強度只是在狡辯罷了。」
「從這一點看,成功其實沒有方法。」
見我想說什麼,老人拿起座位旁的茶杯,取暖似的捧在手心。
「努力奮鬥、掌握時機、大膽決斷,或許還要加點運氣什麼的,成功的要素很多,但那都是些邊角料罷了,重要歸重要,但保證不了任何東西。」
「如果真相信那些,那麼這條成功的路你會走的挺辛苦,因為你永遠都不會是最努力的那個人,也不會是最能掌握時機的那個人。」
「你付出了,卻不見得能成功,如果有人告訴你,那只是因為你付出的還不夠多,只是別人比你更努力罷了,像這樣的說法,你真的能從心底接受嗎?」
我搔了搔頭,一時說不出話,老人溫吞啜著杯裡的熱茶,笑著看了我一眼:
「我是不能接受的,這也才理解了,不論多做少做,贏才是一切。」
「人們可以一直擁有夢想和希望,那怕從不曾實現過。」
「但是成功,是必須真正握到手裡才能做數的。」
「只有贏了,才是成功。」老人輕輕放下茶杯,看著前方,視線彷彿穿過了層層隔板,直落到煙雨深處的列車前方。」
「…至少,在之前為止的大半人生中,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老人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為他想結束這個話題時,才喃喃說道:
「成功是很快樂的呀。」
「我曾經很享受這種競逐的快樂,從那些失敗者的身上。」
老人大大的吐了口氣,不知想到了什麼,無聲的咧了咧嘴角:
「就像那些蹲在前面的傢伙,明明一身狼狽,回望著我們卻依然帶著些許優越。」
「就像我們坐在這裡,回望著後面車廂扒著門框等候的那些人,看他們那種殷殷期盼的樣子,是不是覺得位置坐來格外舒心?」
「成功,就是這麼一回事。」
「記得二三十年前,那時坐的位置已經很靠前了,要說虛榮也好,勢利也罷,我就特別喜歡到後半截的車廂晃蕩,對他們亮出車票,看所有人低頭。」
「記得有次,見到了個腆著臉把握機會就想往前湊的女人,在一個勉強算是中下等的車廂。」
「那女人原本待的位置還要更靠後,跟個挺帥的小伙擠著馬桶大的地方。」
「要說年紀嘛…當我女兒都行,可別看她待著雞窩,人卻整的跟孔雀似的。」
「我當時也不過隨口說兩句,她立馬扔了那些破爛跟我走,那個年輕小伙受不了打擊,當著面就跳車了。」
老人輕描淡寫的說:
「我那時氣燄正盛,沒當回事,那女人也不簡單,淚流的跟水龍頭似的,可過程愣是沒回頭看一眼。」
「你當我跟那女人說了什麼?」老人自嘲的看了我一眼。
「我只是說,跟我走,老子讓妳坐龍椅,老子就他媽愛操坐龍椅的女人。」
老子成功呀!誰讓老子成功呢?!
老人苦笑道:「對當時的我而言,成功是什麼?成功不就這麼回事。」
「玩最漂亮的女人,喝最昂貴的酒,別人有的,我都有,別人沒有的,我一樣有。」
「也別覺得我冷血市儈,就我當時坐那地界,裡面就沒什麼善男信女,看著一個個人五人六的,能留餘地的,就輪不上那些位置。」
「那裡不能溫良恭簡讓,非讓你跑前面去湊熱鬧。」
「要說那女人有錯嗎?年輕人,我不小瞧你,但你就算再奮鬥二十年也未必能坐上她那個位置。」
「就結論看,那女人也算享受了一把成功的滋味,雖然是在別人的大腿上。」
「這也行呀?」我澀澀的問,像是一嘴黃蓮。
「這就是你應該了解的第二件事了,」老人看著蹲在車廂口的那批人,意味深長的說:
「成功...本來就不是只有一種做法。」
「那女人現在...?」我有點好奇。
老人知道我要問什麼,大手一擺的說:
「誰知道,我離開後幾年還在那吧,成功的人多著,大腿勤著換,總是能擠出點位置。」
「等到年紀大點,爭不過後來那些年輕的,要嘛跳車,要嘛打哪來回哪去。」
「我也看開了,車沒人一樣跑,這世道誰缺誰呢?」
鐵軌在前方彎轉出一個弧度,老人偏頭看向窗外,在整個聊天的過程中老人不時會像這樣,彷彿思緒被牽涉似的凝望前方,他應該有很多故事吧,我這樣想。
「其實呀。」半餉,老人呼了口氣:「比起成功的方法,我認為你更應該好好想想的是,對你而言,成功,到底是什麼?」
「年輕時,我認為成功就是坐進那節車廂,其他的都可以不重要。」
「我渴望立於眾人之上,別的什麼也沒想,不惜一切,用盡手段,花了過半人生才終於坐到那個位置。」
「只是等到我踏進那個地方,才發現,在沒有失敗者的車廂裡,自己依然抿於眾人。」
「我自比鳳凰,那裡卻是鳳凰園,我叫得再響亮,相對之下又和雞鳴有什麼兩樣。」
「更可怕的是,對我而言,路已經到底了,再想往前,就是希望,只是我的希望就是成功,而我已經成功了,那裡都是成功的人。」
也直到那時才明白,成功的同時,我已失去了希望。
「當我再也沒有理由向前邁進, 回過頭來,才知身後一切都是空虛。」
搓著手,老人淡淡的說:
「我呢,心狠了一輩子,也爭了一輩子。」
「爭到最後,位置大了,跟人的距離也遠了。」
「年輕時望著窗外,只想著前方世界到底有多少精彩?」
「到老,當大魚大肉都吃不出味道了,才發現,身邊連個能陪吃飯的人都沒有。」
「...之後,就是妳看到的這樣了。」
「我丟掉手上的一切,離開那張空曠疏離的王座,也沒什麼好盼的,就想著在剩下的日子,在伸手可及的左右,能有些可以說話的人,能吃頓熱鬧搭夥的飯。」
老人頓了一下,攤開手輕聲說道。
幾天後,老人不見了。
是去了其他車廂,還是下車了,我不知道。
但我記得他最後跟我說的話。
「其實呀,不管在那個車廂看,窗外的風景都是一樣的。」
「改變的,終究只是自身的處境,和其他人的態度罷了。」
這是輛號稱開往未來的列車,前幾節有著名為成功、夢想和希望的車廂。
有多少懷抱理想為此前行的人,從此離鄉背井,只願換得一家安坐。
有多少誓言相伴一生的男女,最後卻隔著幾個座位,老死相望而不相守。
這就是我窮極一生要追求的事嗎?我不知道。
透過玻璃望向窗外,看不清前行的方向,世界依舊漆黑。
閉上眼,在轟隆車聲中緩緩入睡,天亮時,又會是一個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