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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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17
溫暖的懷抱讓人昏昏欲睡。
年幼的記憶裡,沈蔚玟隱約記得有雙溫暖的手將她抱在懷裡,厚繭的肌膚掌心有些粗糙,和媽媽柔軟細緻的手完全不同。
不過,她很喜歡。
低沉有力的聲音帶著輕柔語調,讓她感覺自己是被呵護照顧著。
後來稍微長大,沈蔚玟得知爸爸是為了要守護國家,才會奉獻出寶貴的性命。
不過,對年幼的她來說又怎可能明白?
回過神來,意識到這點時,那份溫度已經永遠從她的世界中消失,今後,再也沒有人會用這樣溫暖去包覆她的生命記憶。
誰都不會記得,因為就連她自己……
※ ※ ※
手機忽地響起。
周怡莫騰出空閒的手,看見來電者是沈蔚玟時面露錯愕,明明人就在附近,其實並不需要刻意打這通電話來,想到這點,他直覺或許是發生什麼狀況。
「蔚玟?」接起電話,周怡莫聽見另一頭傳來各種奇怪的聲音。
「怡莫,我需要幫忙。」訊號變得有些不穩,但電話那頭卻仍繼續傳來聲音,「位置在看得到遊樂區大氣球……雲霄飛車這邊……」
旋即,訊號瞬間切斷,就像是受到什麼干擾而強制中斷通話。
涼意湧上心頭,周怡莫暗罵自己沒看緊沈蔚玟離開的時間,這時許睿程和王思祈正好結束遊玩回到出發點,他連忙將隨身背袋歸還,語氣急躁,「報警!」
「什麼?」呆愣幾秒,許睿程的表情像是意識到什麼而變得難看,還未開口,周怡莫已經轉身以最快速度離開特展遊樂區。
「咦?怎麼回事……」
還沉浸在剛剛遊玩的狀態裡,王思祈茫然抬頭,仰望身旁發愣慘白的臉色。
意識到沈蔚玟把這個孩子託付給自己,許睿程總算回神蹲下,簡潔說明情況,「我們先去休息區吃點東西,待會他們就會回來了。」
哪怕此刻有多想立刻跟著趕到沈蔚玟身邊,他也不能忽視王思祈的安危。
透過周怡莫的態度,猜想情況或許刻不容緩,許睿程明白事情有分輕重緩急,並謹記得報警求助的事。
「……嗯。」
低垂眼眸沒有再問,王思祈緊握許睿程的手,「我就在你身邊,不需要擔心。」
無論如何,所有事情都不需要擔心的。
此刻,另一邊──
看見訊號中斷,沈蔚玟難掩錯愕,沒發現自己在追趕玩偶熊的同時,已被帶領進入正在維修的活動大樓,包括事先設置的訊號干擾器,就是要讓擅闖者無法和外界取得聯繫。
正當她思考能否緊急用其他方式聯繫周怡莫,卻見奔跑的玩偶熊停下腳步。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回頭解釋,玩偶熊拿下頭套,顯現的模樣是位中年大叔,面色焦急且慘白,「他們說要是不把妳帶來,我的女兒就會沒命。」
驀然驚覺身後帶來的壓迫感,回眸時瞳孔倒映出男人的身影,還未做出反應,沈蔚玟隨即被對方用棍棒打倒在地,頭部傳來的疼痛,讓她意識也變得模糊,無法及時辨別自身面臨的狀況。
「拜託你,放過我女兒……」
恍惚之際聽見中年大叔似乎正在對男人說話,並表示想見女兒一面,沈蔚玟悄悄勾勒嘴角,就連這一刻,她還是無可救藥地想著自己的抵達並非毫無意義,至少有人因此能夠平安獲救。
驟然一聲槍鳴入耳,視線前方的玩偶熊大叔倒臥血泊,剎時間四周無聲寂靜。
「你……!」
看著中年大叔倒臥血泊的模樣,稍微恢復意識的沈蔚玟驚呀之餘憤恨地抬頭,卻只看見男人緩步靠近,用力扯起她的後衣領,連拉帶拖朝頂樓方向走去。
「喂?沒搞錯吧!」伸手按壓耳裡的通訊器,男人略微低沉的聲音開口抱怨,「好吧,我明白……不,這條性命隨時都能奉獻。」
結束通訊後,男人拉著沈蔚玟來到頂樓,越過鐵門後將她輕推向前。
踉蹌步履,沈蔚玟佇於圍欄邊,被迫俯瞰整個遊樂園的風景,四周歡愉喧鬧和設施運作的聲音,正巧能夠輕易掩蓋頂樓即將發生的事,她感覺仍有些頭暈,卻還是回眸看清對方的面容。
年約五十初頭,身形中等不胖,男人臉上留著一小撮顯眼的絡腮鬍,手背落有有著明顯的刻印,他倚上旁邊護欄,跟著注視下方的遊樂園設施,若不是此刻手裡還握著槍,沈蔚玟還完全看不出對方有任何不安定的狀態。
提醒手錶沒有發出震動警示……難道對方也有配戴什麼固定數值的飾品嗎?無法開啟緊急用的麻痺針模式,沈蔚玟暗自感到苦惱,表面上仍故作鎮定。
「雖然我也有像妳這麼可愛的女兒。」將手槍擊錘調至準備位置,男人的行為彷若吃飯喝水般自然,沒有絲毫猶豫,「但目前看來,得讓妳死在這裡才行。」
腦中瞬即浮現身邊重視的人,沈蔚玟緊抿嘴唇,壓抑內心想發出吶喊的求救,在尚未擁有更好的條件下,她只能盡可能轉移男人注意,「王者,究竟是誰?」
對於沈蔚玟的問題,男人眼眸閃過一絲意外,卻沒有停止準備扣扳機的動作,他打量片刻,冷笑地回應,「這種問題可沒有獎勵,小姐。」
「既然都得死的話,我們不如說點什麼吧!」
相信周怡莫一定會找到救兵,沈蔚玟繼續周旋,不願放棄等死,但她其實心裡也沒把握能否拖延時間,「拜託你,我一直很想知道……和父親說話的感覺。」
或許是父親這個關鍵字觸動心弦,男人瞇起眼睛,思考片刻後便將槍口移開,雖然仍沒收起,卻帶有妥協的意思,「我會給妳十分鐘,這樣算很仁慈吧!」
畢竟,原本連一秒鐘的時間都不打算贈予的。
「謝謝……」暗自盤算這十分鐘可以做的事情,沈蔚玟提問關於F組織的事,「其實,我有些想不明白的事。」
眼神若有所思般,男人思忖片刻,開口回答,「妳想問什麼?」
「Disaster選擇讓王者的誕生,接替自己的使命……」見男人的態度願意回答,沈蔚玟提問過往就想知道的事,「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被抓到嗎?」
片刻,男人輕揚嘴角,回應,「他從來就不認為自己可以活得久吧!」
走在領頭,成為箭靶也是合乎情理。
當年,國際組織認為只要將組織首領除去,內部自然就會成為一盤散沙,卻不知道Disaster從來就沒認為自己的性命有高貴到無法犧牲。
如果藉由自身的死亡,能夠促成F組織反抗到底,那對他而言反而太過值得。
「你是說國際組織看似清除反叛社會的分子,其實反而是推波助瀾嗎?」對於男人的解釋,沈蔚玟震撼地皺起眉頭,「難怪他的信念,才會無法根除……」
說起最初從這裡發跡,而後動盪全世界的混亂,即便受到影響的國家,無不盡力取回人民的信賴,安寧仍有如曇花一現,隨時都有可能再恢復成恐怖時期。
「F組織能獲得共鳴,是因為存在讓人值得追隨的理由。」停頓片刻,男人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裡拿出照片,遞到沈蔚玟面前,「我是單親,這是我女兒。」
注視照片裡身穿高中制服的少女,渾身散發典雅的氣質,並以溫柔可人的模樣站在男人身邊,父女合拍照片的模樣十分幸福,讓人不由得感到暖心。
「好漂亮啊……」發自內心喜歡少女的笑容,沈蔚玟不自覺說出稱讚的話語,隨即疑惑望向男人,不明白對方給她看照片的理由。
「我女兒十六年前死了。」說起過往,男人注視別處的眼眸湧起強烈地殺意,直到現在仍舊沒有釋懷,「回家路上被三個陌生男人凌辱後滅口,法庭卻因為罪證不足而判無罪。」
得知這個消息,沈蔚玟愣住,一時間說不出任何安慰和抱歉的話。
「事實真相是,其中一個是富家子弟。」男人低沉面色,憶起女兒死去後,他的世界就此墜入復仇地獄,「藉由賄賂湮滅證據,最後變成無罪判決。」
他殷切盼望那些人能下跪道歉,遭受良心譴責,甚至然而面對最終判決,他徹底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甚至對於自己無法替家人討回公道而變得自暴自棄。
就在那時候,得知案件判決結果的F組織派人找上門來,甚至是由領頭的Disaster親自教導他如何為女兒進行復仇,甚至還能不留下任何被懷疑的證據。
「F組織接收被社會捨棄的人。」
無論是遭受各種層面的霸凌、慘遭傷害被毀掉人生、父母遺棄的孤兒,還是受盡折磨的實驗體,就連某些特殊到無法說明的案例,都是F組織保護的對象。
因為弱小,所以才要集結,無論是對於傷害自己的人或是社會,他們決定採用最激烈的方式進行反抗,也絕對不要再回到痛苦卻無能為力的模樣。
「或許以世人眼光來說,F組織就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滄桑的眼眸不自覺泛起苦笑,男人表情變得悲傷,「不過也有人得活在那裡,才能生存下去。」
這樣,真的能完全說是錯誤的嗎?
沉靜許久,沈蔚玟搖頭,無法完全接受,「可是,傷害別人終究是錯誤的。」
就算宥恕這種話對受害者來說不過是冠冕堂皇,但是堆疊的恨意只要沒有停止,就會像是滾動在坡道上的石頭,最終只會將自身撞得粉身碎骨。
那並不是出於對別人的恨,而是自己內心的執著會招致毀滅。
「這話聽來真是諷刺。」
輕嘆,男人明白自己早就從受害者身分化作加害者,事到如今,他手染的鮮血也早就稱不上是好人,「……如果我女兒還活著,說不定也會說出同樣的話。」
記憶中的笑顏就算經過漫長歲月依舊清晰鮮明,那是他此生重要的寶物。
他善良的女兒,死後一定是去天堂吧……可是他卻永遠都無法再見到。
畢竟,做盡壞事的人,等待的未來終究只有地獄而已。
無法言喻這份酸楚,沈蔚玟流露悲傷,明明應該畏懼這個打算殺死自己的人,但她卻忍不住因為對方的過往,感到強烈的相似和熟悉。
「……為什麼要用那種表情?」注意到沈蔚玟難過的表情彷若重疊女兒身影,男人心中疼痛的回憶不自覺被輕撩撥動,他將手槍高舉,試圖制止那份表情,「別用那種同情目光看我,十分鐘的對話隨時都能終止。」
「和我相依為命的母親,死於15年前的災難事件。」
不論是家庭背景還是遭遇的事情,包含心中的痛苦都近乎重疊,沈蔚玟明白,自己無法全然斷定男人的罪惡,「她比誰都還珍惜我……」
過往刺痛的記憶歷歷在目,失去的瞬間彷彿心跳也跟著停止,直到現在,有時她還是會捫心自問,心底是否還留存憎恨的情緒。
可是問的次數越多,她反而開始疑惑,痛苦難受會是媽媽盼望看到的模樣嗎?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這份矛盾的心情究竟該走到哪裡去。」
並非只是想說漂亮話,而是在身歷其境過這番苦楚後,她認真得出這個結論,「但我不想被仇恨蒙蔽雙眼,忽略身邊其他重要的東西。」
回想始終支持陪伴在身邊的梁教授,讓她空洞寂靜的內心不僅逐漸滲進光明,甚至逐漸意識到自己展露笑容的時候,會有人因此感到開心這件事。
正因為她還活著,所以才能理解自己並沒有想像中孤單。
沉靜許久,男人沉重的嘆息。
「我不該給妳這十分鐘,小姐。」直到現在心裡依舊沒有好過,男人自己也很明白,所以感到遺憾,「對於沒有回頭路的人來說,妳這種話只會懷抱期待。」
明明就不可能回到最幸福的時光。
不管他做多少努力,死去的女兒也不會復活。
事已至此,若他還意想死去的人希望自己能過得安好,只會無法前進。
「永別了。」
將保險栓拉開,男人正在要扣下板機的瞬間,忽然驚覺某個身影閃進眼角餘光,他下意識望去,手中的槍枝卻已經被迅速擊落,彈飛出頂樓外下墜。
驚覺救援者擁有同樣的武器,男人迅速將沈蔚玟當作人質,從背後圈住肩臂,他將事先暗藏的瑞士刀出鞘,抵上那白皙的頸脖。
「放開她!」握著軍方申請使用許可的手槍,周怡莫眼神充滿殺氣,精準地對準男人的頭,他緩步將距離拉近,但卻擔心波及沈蔚玟而不敢貿然開槍。
「把槍放下。」見有人前來礙事攪局,男人只得如此威嚇並將手中的刀逼近,將沈蔚玟頸脖處抵劃滲出些許血痕。
留意她疼痛的表情,周怡莫心中湧起怒意,卻只能彎腰準備將槍放到地上。
「很好,把槍踢過來。」
再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會在這裡……
思忖,沈蔚玟強逼自己保持鎮定,注視周怡莫快將手槍放至地面時,她感覺緊貼脖子的刀似乎也挪開一點距離。
抱持豁出去的心態,沈蔚玟順勢撥開男人持刀的手,並使勁往對方小腿的迎面骨擊去,趁對方桎梏的手吃痛鬆開,她急忙逃出危險的範圍,拉開距離。
「妳……!」
沒料到會被偷襲,男人反應過來,正要再次抓住沈蔚玟的剎那,周怡莫抓準時機提起槍,沒有遲疑地朝對方的肩膀開槍。
沒有選擇。
那一刻,他無法像沈蔚玟那樣還想著拯救對方。
唯獨能夠思考的,只有如何保護重要的人。
有第一次空隙機會,很快就能抓住第二次,在男人把目標轉移到自己身上時,已經算準距離的周怡莫搶快來到對方面前,攻擊肘處能緊握刀刃的穴位,使其麻痺而鬆手武器。
察覺情勢不利,男人打算使用防身術抵抗,卻見周怡莫更快一步躍起身體,在腿壓上對方肩部固定的瞬間,用另一隻腳以飛身旋轉的勁力將對方翻摔在地,僅過眨眼時間便分出勝負。
確定男人被這麼一摔暫時都無法起身,周怡莫立即替沈蔚玟扶穩,關心傷勢,「能走嗎?」
「應該……呃!」
除了額頭受傷的腫包,還有遠離男人的時候不小心跌倒拐到腳踝,現在整個痛到連位移步伐都有些困難,沈蔚玟緊咬著牙,不想再給周怡莫增添更多麻煩,身體卻忽然懸空離地。
「啊!?」
訝異突然就被周怡莫橫抱懷裡,沈蔚玟發出驚呼,下意識便環過對方的頸脖,避免懸空的感覺讓她沒有安全感,「我、我可以慢慢走!你不先處理那邊……」
「夾頭翻摔的傷害可沒那麼容易起身。」將沈蔚玟摟得更緊,周怡莫示意不要亂動,「還有,對我不需要見外。」
「可是這樣會太麻煩……」聞到和周洛輝相似的氣息,沈蔚玟心臟狂跳不止。
「我喜歡被妳麻煩。」抱著沈蔚玟往樓下走去,周怡莫原本懸在心頭的緊張也已經消散,坦承說出心底的想法,「況且,沒什麼事比妳重要。」
這話應該是指身負護衛的職責吧?但不知道為什麼說話方式和洛哥哥好像……不再亂想,沈蔚玟害羞地緊閉目光,任由周怡莫將自己帶離維修的活動大樓。
回到一樓,正好趕來的警方拆分成救難和緝捕兩組進行,最後不僅成功逮捕在頂樓動彈不得的男人,也找到掉落在樹叢裡的手槍,至於穿著玩偶熊的中年大叔和女兒最後也都平安獲救,此為後話。
跟著警察到達,許睿程看見沈蔚玟平安無事不由得面露喜色,他開口想要詢問情況,卻接收到周怡莫投以警告的視線,並緊擁懷裡的人從身旁擦肩而過。
絕對佔有的眼神彷彿在宣示主權,寂靜無聲卻強烈說明他們沒有別人介入的可能,周怡莫堅定的目光讓許睿程愣住,心中剎時醞釀翻騰自己也無法說清的感覺,就連王思祈的呼喊也沒有反應。
──她,憑什麼理由屬於你。
那瞬間,許睿程傾聆內心彷彿有什麼東西破繭而出,正不斷傾附耳邊呢喃。
『如果想保護她,又不想讓人搶走……那就交給我吧!』
那時候,因受傷而睏倦閉目的沈蔚玟並沒有發現,只感覺周怡莫的擁抱收緊,緩慢的步伐稍微加快而已。
殊不知平靜無紋的海面,隱藏即將暗湧而起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