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惑
本章節 10020 字
更新於: 2021-09-14
1
「--明旭,起床。」
伴隨著小莓果的香味,一道輕巧的嗓音傳進了耳裡,明旭便睜開雙眼。
總覺得原先累積在眼皮上的疲倦已經卸下了不少,但喉嚨卻熱得發燙,好像有座沙漠躺在裡頭一樣。
順著視線直直看去,先是小卷的下巴和鼻尖,後方的天空則已經暗了大半,路燈點起黃光,一旁的百貨商場亮得有些刺眼。
他扭動了一下脖子往右看去,除了小卷的膝蓋以外,大概是剛到下班時間,街上已經熱鬧了起來,人潮近在眼前來往,甚至都能感受到那些異樣的眼光和竊談聲,就不知道是在討論兩人的身分還是這不檢點的行為,不過他都不太在意就是了。
再往左看,是肚臍。
「快點起床啦!」
小卷握拳,直接往明旭的腹部砸下,他嘔地一聲像隻雞母蟲捲起。
「是愛里!愛里出現了!」
明旭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揉著肚子,往小卷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個是愛里?」他瞇起眼,在近視和散光的雙重強化下,那人影的上身是輕飄飄的藍、下身是魚尾般的白,完全就像隻剛跳上岸得到雙腳的美人魚。大概是剛出公寓沒多久,現在正隔著大馬路在對街上,往左側逐漸走遠。「看起來很好啊?都能上街了,妳被她騙了啦。」
「不要說這種話!」小卷揮舞著小拳頭。「現在怎麼辦?我們要偷偷跟上去嗎?」
「偷偷?」明旭看向她。「為什麼不直接上去打招呼?」
「咦?可以這樣嗎?」
「走啊。」
「呀--等一下!」
才剛站起來,明旭又被突然的尖叫聲拉回頭。
小卷定格在正要起身的姿勢上,雙手吃力地握住長凳椅座,如履薄冰的緊繃著身子,嘴角微微發顫、眼角泛著淚。
「......又怎樣?」
「......腳、腳麻了。」
「呵、」明旭評估了一下,直接把腿抬起來的傷害力應該會比連續拍打還要來得顯著。
不過算了,哭出來就麻煩了。
為免跟丟,他回頭往愛里的方向看去。
她的步調悠慢,但卻不像是從容著心情在散步的樣子。她很專注,明確地朝著某個方向前進,對身邊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多看一眼。
在愛里經過的路上,有刺眼的螢光招牌、突然大小聲的廣告音效、飢渴無禮的推銷人員、無腦狂吠的小型犬和不綁牽繩的狗主人,人潮也在她的身邊亂無章法的經過。
無意間觀察到了這些,直覺告訴他有哪裡不太對勁,至少愛里應該要崩潰的才對。
回想昨天陪同回家的路程,明旭在後方看得很清楚,任何一點的風吹草動都能引起她的注意力,稍微激烈的聲響更是能輕而易舉地驚嚇到她,就算和過往相較之下,那時的狀況已經有莫名其妙的好轉,但仍能清楚地感覺到愛里正在吃力地壓抑著怯懦的自己,那懸於崖上的模樣依然令人擔憂,彷彿就算下一秒就尖叫大哭也不消意外。
而隨著距離慢慢接近,他也注意到了,在那堪稱高雅的髮型上,愛里正戴著那鍊鑲有詭異寶石的魚形飾鍊。
原來是戴在頭上用的嗎?他沒有想過,而更疏忽的是,竟然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那個東西的重要性。
要說愛里是從何時開始慢慢轉變的,那除了被人發現一身濕地倒在路上以外,就是那飾冠出現的時機點,既然小卷說那原本不屬於她,那麼會是誰給的?或是怎麼取得的?明旭完全忘了要思考這個環節。
尤其是在聽過失落國度的故事以後,很難讓人不把它給聯想在一起。除了那明顯不屬於這世界的外型與作工之外,還有那顆寶石的惡意。
如果當時小卷沒有及時叫醒他,那麼現在的自己還能夠保持正常嗎?或者是說,不,即使沒有立即的轉變,是否也已經有顆惡魔種子被深深埋下,隨著時間而攀爬上心志,侵蝕掉靈魂,最後,成為自己也無法想像的模樣。但是,又有誰能夠證明那是屬於邪惡的一方呢?對愛里來說,被引入體內那永無止盡的焚燒烈火才是她的敵人,如果因為寶石而使得她不需要再害怕火焰、再害怕這個世界,如果寶石真的帶來了治癒,給予了愛里曾被奪走的生命、如果寶石所帶來的海潮,反而是為了解救這個四處都充滿著惡意的城市、如果寶石帶來的浪湧,能夠平熄所有的惡火、如果寶石--
「--明旭!」
他驚醒過來。
「唔、」
聽見一道微小的驚呼聲,他看見小卷拉著自己的衣袖。
而小卷正猶疑著,直到明旭從他恍惚之中錯愕回神的表情裡冷卻了下來以後,才敢慢慢出聲。「......明旭,是你嗎?」
「什麼東西是不是我?」明旭發現自己正在冒著冷汗,胸口也差點要喘不過氣來。然後,他回想剛才腦中的自言自語,表情一陣納悶。「......奇怪,為什麼我會把那個跟海潮聯想在一起?」
「海潮?」
「......沒、沒有。」他搖了搖頭。「沒事......」
「......你還好嗎?」小卷擔憂地看著他。「整路上都不理我,就只是一直走。」
「整路上?」
明旭這才終於清醒了過來,趕緊往四周看去。
不用說百貨商場了,他們早就已經脫離了市區。
熱鬧而明亮的街燈巷火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兩側腐爛的廢墟,潮濕的空氣恣長了苔蘚和藤蔓,混合著厚塵與衰亡的氣息,包覆住每一棟水泥樓房,蠶食鯨吞地消化入腹。
往前看去,歪斜扭曲的大馬路上積累著腐水坑和油膜,殘破的磚石瓦片和木材與帆布皆散落一地,兩側僅存幾盞瀕死的昏黃路燈,蟲蛾密密麻麻地聚集飛舞,翅翼拍打的聲響與遠處潮浪的起落交織成一首名為陰霾的悲歌,煩躁、淒涼、令人作噁。
一陣黏膩的暖風迎面拂來,帶著鹹濕的味道與腐臭的魚腥,在鐵皮工廠的屋簷下流竄、在廢棄機台的縫隙中尖嘯。
那是海風的氣息。
這裡是廢棄的舊船港。
「......有沒有搞錯?」明旭不可置信地看向天空,寂靜的夜裡,只聽得見星芒閃爍的聲音。「我們到底走了多久。」
小卷有些慌張地將兩手交握在胸前,她盯著明旭欲言又止後,才擔憂地說。「至少有一個多小時了......」
「一個多小時?」錯愕之後,明旭無力地蹲了下來。
在毫無意識,或者該說是思緒完全陷入無自覺的幻境之中時,身體竟然就這樣子自己走了那麼長一段時間、那麼長一段距離,雙腿的酸澀感便在這時湧了上來。
「聽著,我要先告訴妳。」
小卷才剛蹲下,正準備要伸手拍拍他,甚至在這令人擔心的情況下,也或許可以抱一抱他。
但明旭卻先開了口。
「現在的我不太對勁,如果妳覺得有哪裡異樣,一定要叫醒我。」
小卷默默收回手,只是垂著眉梢,並聽著。
「......但要是有個萬一,就只要顧著自己逃跑就好,不要相信我說的任何一句話,我不曉得接下來還有沒有辦法控制得住自己。」
「......你到底怎麼了?」
明旭抬起頭,臉色蒼白。「......我想我盯著那顆寶石看,不小心看得太久了。」
「寶石......」小卷縮起身子,遲疑了一下。她默默地向後退,並受恐懼驅使而站起了身。「明旭......現在的你,真的是你嗎?」
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是隨著小卷的遠離而停滯了下來。他看向她,她的表情在迫切渴望的信任和無法避免的不安之中掙扎,她害怕著、卻又努力不願離去的眼神裡強忍著淚水。她的目光到底注視著哪裡?
明旭怔怔地抬起手,往小卷一直緊盯的方向伸去--往自己的頭頂上去。
他訝異地發現自己竟然真的觸摸到了某種硬物,光滑無瑕,卻雕有精緻的刻痕。
而在這一瞬間,寒意從荒涼的四面八方一齊襲來,竄上他的骨隨,使他極為恐懼地想要脫離這副或許早已不屬於自己的身體。
他握緊、拎起、下放到自己的眼前、將掌心攤開。
是愛里那鍊飾冠。
寶石正盯著他看。
「明旭!」
小卷看見他又像上鉤的魚隻,無法自拔地低頭凝視,趕緊叫喊出聲。
明旭再度驚醒,趁著清醒的一瞬間將拳頭握緊,一鼓作氣把寶石扯離自己的視線之外。
他抗拒著不斷想要再度窺探的念頭並站了起來,發現自己正冒著冷汗,可想而知這時看向小卷的表情有多麼地狼狽。
「為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小卷忍住自己不斷想要逃開的本能,直覺告訴她現在的明旭就正如他自己親口所說的,已經無法成為一個讓人信賴的存在。
但她也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就這麼乖乖聽話而丟下他。
她壓下飄忽的目光,專心注視著明旭的眼裡。而她所看到的人,也的確就是他,不需要任何的證據,反正她就是這麼地相信。
下定決心後,小卷嚥下一口口水,決定替他從頭理解一次。「你一直跟在愛里身後走。」
她說。
「說好要直接追上去的,但你就只是一直跟著走,什麼話也不說、怎麼叫你也都沒有回應,我以為你有什麼計畫在進行著,所以只好乖乖地在你身後安靜跟著。」
停歇了一會,看見明旭逐漸回神的表情,她也終於離恐懼不再那麼地靠近。
「然後我們就走到了這裡,愛里突然停下,回頭往我們這看,就像是一直以來都知道有人跟在她後面一樣,她朝你走了過來,把那頂頭冠摘下,你就主動彎下腰,讓她替你戴上,接下來,你就再也都不動了,只是一直靜靜地站著,好像完全都聽不見我的聲音一樣。」
明旭緩緩地點著頭,好像正聽著一個陌生人的故事那般。「然後妳就拉了我。」
「然後你才醒了過來。」小卷點頭說道。
「那,呃、」明旭發現又不小心鬆懈地往飾冠那瞥了一眼,他趕緊將自己給拉了回來。「那愛里呢?」
小卷一愣,頓時沉默了下來。
只見她稍微側了點臉龐,將視線挑過一個弧度,最後落定在他身後的位置。
而那距離,近得讓人絲毫不敢妄動。
意識到原來背後一直有道陰影的存在。
他回過頭看。
愛里距離他,僅有一步之隔。
2
「明旭,對不起。」
愛里落寞地說著。
她已經變了,變得很不一樣。
黑夜裡,昏黃路燈的照映下,若隱若現的水波在她身邊環繞,衣裙隨之起舞,粼光漸漸透亮,盪漾曖昧的深海色,成為這衰敗的船港中一隅純淨的暗潮。
水藍色的薄衫,在袖口和後衣襬的部分被渲染上了酒紅色,並隨之延展開來,逐漸透明,化為薰衣草紫的薄翼,末梢則如分支的溪流,點綴下身的魚尾白裙,宛若冠尾鬥魚的尾鰭。
而在她所裸露出來的肌膚上,她的右肩、她的右手臂,火疤依然清晰可見,甚至卻更為明顯,因為周圍的皮膚表面已經再也不屬於任何人類。在海中微光的照耀下,竟然透著和那顆詭異寶石一樣的色澤,無法辨識、無法理解、不屬於任何一種可詮釋的色彩,卻又像黑洞一樣迷惑住每分每秒的注目。
「她說,我們並不歡迎你。」愛里帶著惋惜的語氣。「明旭,你沒有辦法成為我們,她說,你的內心太過污濁了。」
「......污濁。」明旭謹慎地退後走,並伸手把小卷藏在身後。「好,沒有關係......但她,呃,是在指誰?」
「繆紗,我的朋友。」愛里將手臂彎起,薄翼隨之擺動。她伸出修長的手指,在肩上彷彿輕撫著誰的臉龐。「是她帶來了海潮,撫平我身上的惡火,帶領我回到大海之中,屬於我的大海。」在她的臉上盡是陶醉與滿足,彷彿受到幽靈鬼火的迷惑,平靜地離開靜夜下的沙灘,緩步走入倒映月影的海面之中。「這些教會做不到的事、連神也做不到的事,繆紗做到了,只有她願意聽我說話,只有她願意拯救我。」
明旭和小卷兩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在聽過失落國度的神話以後,愛里所說的一字一句,彷彿直接證實了深海世界的存在。
而眼見她就要滅頂,明旭趕緊拋了塊救生圈去。「那小卷呢?小卷也是妳的朋友。」他肯定地說道。
「當然是。」愛里笑著。「繆紗一直歡迎小卷的到來,她也很喜歡小卷送的禮物。」她開心地空轉一圈水袖舞,好用來展示後方的貝殼髮髻。「小卷,繆紗已經答應我了,妳可以自由進出我們的世界,妳是屬於我的。」
愛里朝小卷伸出了手。
但猝不及防地,小卷突然捏緊了明旭的手臂,另手則按壓在自己的胸口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幾乎就快要喘不過氣。
見狀,明旭直覺得趕緊轉移她的注意力。「那黎恩牧師呢?黎恩牧師也一直關心著妳,她也一直試著要拯救妳。」
愛里愣了下來,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消沉,並投來懷疑的眼神。
而與此同時,明旭也感受到小卷表現在抓握力道上的痛楚漸漸舒緩了下來。
「......為什麼呢?為什麼你會知道黎恩牧師的事呢?」
「因為,」明旭點點頭。「因為在意著妳的人,比妳自己所想的還要來得多。」
「不。」愛里突然搖頭,語氣變得低沉。「繆紗說,不能夠相信你。」
「妳叫繆紗給我出來。」
「繆紗說你是教會的人。」
愛里再度將手一伸。
這次,明旭緊握住的寶石突然像融冰一樣瞬時之間化作覆水,從他的指節縫隙中毫不眷戀地流落,又像隻飛快的劍魚,在空中畫了一道銀白色的弧後,回到了愛里的手中,重新鑄成一鍊飾冠。
「為什麼?明旭?為什麼要欺騙我?為什麼要利用小卷接近我呢?我以為你也是我的朋友......」傷心的神情低垂了下去,而在替自己戴上飾冠後,一抬頭,她的眼裡只剩下憤怒。「你是來捉我的,但我不會跟你走,我不會再回到教會了,神聽不見我的聲音,因為我不屬於那裡,他們只會囚禁我,放任著我獨自燃燒殆盡,不,在大海中有我的同伴,大海會撫平我的傷痛,我是屬於大海的。」
「是嗎?這些都是那個叫繆紗的人告訴妳的嗎?」明旭反倒往前走了一步。「她還說了什麼?她有提到自己是誰?有提到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嗎?妳真的知道她找上妳是為了什麼嗎?」
「......為了什麼?」愛里遲疑地往肩上看去,在聽了幾段虛無的低語後,又突然向後踉蹌退去。「不,不要,我不能再繼續跟你說話了,繆紗說你會引來惡火,是你,你果然是教會的人。」
「我--」
明旭正準備再往前踏,小卷卻緊急將他給拉了回來。
屋簷下的陰影、死巷裡的夾縫,原先沉寂一片的舊船港,突然開始蠢蠢欲動。
鬼祟的生物從各處方向開始緩緩地聚集過來,牠們穿著破舊的夾克、短褲、圍裙或洋裝,每一具身形都佝僂倭蛐,腳步沉重地拖行在地,雙眼黯淡無光。
在前幾隻從黑暗裡走出,進到月光和路燈的照明下後,才讓人終於看得清楚。
那些根本不是怪物,至少原本不是。
有男有女,大多都是中年和老人,每個都骯髒得不像話,肉瘤和瘡疤遍布表皮、過長的毛髮也混雜髒汙與鹹風,黏膩且結塊,而肢體動作就像因久未使用而肌肉萎縮的臥榻病患。
是被遺留在這的水手或難民嗎?但此時此刻,卻更像是愛里的信徒。
他們似乎是響應著她的招喚而來。
「儀式?」愛里突然轉往肩上看去,此時,水流的形狀已經明顯到能在那看見一個長髮女子的身影,就正從背後環抱著她。「......但是,我沒有想要拯救的人,我已經痊癒了不是嗎?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人比我還要痛苦了。」
明旭只是聽著她的交談聲,一刻也不敢打斷。
「惡火?」似乎提到了什麼,愛里突然看向明旭。「但是......這樣不公平,當初也沒有人保護過我,為什麼我要......」
小卷感受到自己的指甲已經深深嵌入明旭的手臂裡,但她任性的不願鬆手,至少能讓那些怪人靠近過來的恐懼感有發洩的出口。
「......好。」
愛里點了點頭,相當惋惜般地嘆了口氣。
「明旭,對不起,不能讓你再繼續阻擾儀式的進行了。」
「什麼?我?」
「繆紗向我保證,不會讓你太過痛苦的,他們會將你的屍體投入海中,使你也能回歸大海,只不過並不是我們這裡......」
「哇......那還真是謝謝繆紗啊......」
既然這樣,就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明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觀察四周的破口,並找尋任何可利用的武器。
有幾根鏽蝕的鋼筋,不曉得是被誰給拆下,堆置在幾步之外的垃圾堆裡。他擅自在腦中模擬了一下,該怎麼做才能趕在那群怪人撲上來之前把愛里捅穿。
「......愛里。」
但小卷卻出乎意料地突然將他輕輕帶向身後,指尖上不帶規律的施力按壓或許是某種暗號,不過事實上卻並沒有多想。她自知不像明旭那樣擅長處理這種狀況,但也明白這時應該要挺身出來做些什麼。
「愛里,我跟妳走。」
「妳在說什麼?」
刻意無視掉明旭,小卷繼續對愛里說道。「我們是朋友,妳不會傷害我的對不對?」
「繆紗說妳已經是我們的一份子了。」愛里點點頭。「我們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同伴,妳可以隨心所欲地呼吸、自由自在地遨遊,因為妳也和我一樣,屬於我們的大海。」
這是份即便真實也無法帶來安心的保證,但小卷仍然點了點頭,並鬆手放開了明旭。「愛里,妳是我的朋友,但明旭也是,妳不會傷害我,所以也不會傷害他的,對嗎?」
愛里有些錯愕地看向繆紗,而在幾句低語後,她也露出了微笑。「好,為了妳,我們可以暫時先放他離開,只要我們完成了儀式,他的惡火就再也無法傷害任何人了。」
「......好。」小卷忍住回頭和明旭道別的衝動,她做了一口深呼吸,只憑著一股決心,邁開步伐背離而去。
隨著距離的接近,小卷看見愛里朝她伸出了手,準備迎接她。
她便也將手給伸出,卻發現自己正在顫抖。
不過,或許這一切的恐懼,關於失去珍視的事物、關於離開了回安鎮、關於被愛里帶進未知的深海之中,也都能在兩人的指尖相觸之後為之消散吧?
畢竟到了那時候,也已經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但至少就如明旭所說的,這個選擇,她心甘情願。
「小卷,妳是屬於我的。」
伴隨著如同低語般的嗓音在耳邊迴響,她看見愛里伸手將自己給牽了過去。
她感受得到心裡的溫度正在下降,彷彿海水湧灌了進來,水壓沉重得快要窒息。
意識恍惚之中,一失足,她忽然沉落在漆黑無底的深淵之中,熟識的一切全被冒失的自己給留在了海面之上。
背後一望無際的黑暗束縛住她瘦小脆弱的身軀,手腳無法動彈,失去了上游的權力,逐漸遠去的海面上,縹緲的人影越來越模糊、呼喚聲越來越零碎,直到連最後一絲微光也離她而去。
沒有邊際,不斷下沉,永永遠遠地只剩下自己孤獨一人。
「我可沒准妳帶走她。」
明旭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了過來。
她不斷在虛空之中失重墜落的背後,被一雙熟悉的手臂給撐起,以強硬的方式直接將她從深淵底部給撈出了海面。
回到了乾燥的空氣之中,本能迫使她大口地渴求著氧氣,但被粗魯吸入肺裡的,卻是舊船港中混合著鹹膩海風與作噁魚腥的臭味。
她崩潰般地大咳,卻也因此清醒了過來。
「......不......不要!還給我!」
看見自己的朋友就在眼前被人抱走、甚至就這麼擦肩而過,愛里失控地大喊出聲。
同時,那群緩慢移動的怪人也應聲發狂,彷彿飢渴的犬群前仆後繼地往主人親自標記的獵物追襲而上。
明旭看準了擁有空隙最大的方向,拚盡全力地衝刺,也或許是因為愛里慢了一秒才下令,那個離他最近的老水手最後一刻飛身撲向了他們,但卻即便是伸長了手,仍短缺了幾公分,只能抓了個空,摔倒在髒膩的碎石地面上。
成功突破了封鎖線,但明旭反而更加賣力地維持著速度。他的體力流失得很快,無論如何,要是那群人不放棄地繼續追上來,那麼在最後一刻被逮到,已經是可想而知的必然結果。
但眼前逐漸清晰的一幕,卻迫使他在專心逃離的過程中出現了一道亂流。
此時,在道路的另一端,竟然站著一個人影。
「那是、在鬼屋外面攻擊我們的那個人!」
小卷哽咽地叫喊出聲,至少對於那個人,她絕對不會看錯,白襯衫、西裝褲、死板的臉孔、挺拔的站姿,但不一樣的是,這次手上多了根魚叉。
他將魚叉舉起。
正對著迎面逃來的兩人,和身後一群發狂追來的暴徒。
--和摩許的祭司。
明旭正準備停下,卻看見男人另手一揮要他閃開,同時前腳一踏,用著熟練不過的姿勢將魚叉投出。
他趕緊帶著小卷臥倒,眼角餘光則清清楚楚地看見叉尖從狼狽的他們身旁飛過。
3
就像斷繩的鞦韆,小卷直接被摔在地上。
而在倒地前,卻隱約聽見了愛里的悶哼聲。
強忍著手腳擦傷的疼痛,她第一時間先回頭看去。
那群怪人正以僵硬又畸形的肢體動作往四處奔逃開來,紛紛躲進四周的陰暗裡,並融化成為其一部份,伴以極度悲愴的慟吼與咒罵聲,彷彿此生唯一的信仰在這一刻受惡人給崩塌毀盡。
整座舊船港便在忽然之前回歸一片死寂。
而扭曲的大道上,有某種生物的影子倒臥在原處。
在月光與街燈的照耀下,魚叉叉桿的影子隱隱泛著銀光。
然後,她注意到了上頭綁有繩索,繩索一路延伸,回到那個男人的手上。
他開始拉扯。
一段段地收回,隨著每一次的施力,上鉤的獵物所發出的哀嚎也逐漸衰弱。
小卷一開始以為是愛里,她差點就要站起身來阻止那男人,但在聽見聲音、和隨著距離的靠近而明顯了輪廓以後,她出於本能開始慢慢地向後移動,遠離將要經過的路徑。
那是一種類似人形的生物,一樣也有著修長的四肢,指頭也與一般人無異,但缺少了指甲、指紋和掌紋,正如同她的皮膚一樣,是和愛里相同的詭異色澤,彷彿貼上了某種寶石作為表面,即便只有微弱的光線,也清晰地勾勒出切割面的稜角。
而在她雙手的手臂側邊、雙腿的後方、後腰處、和頭頂,長有著青綠色漸層的巨大薄翼,在最末梢與愛里同樣呈現透明狀,但她的卻沒有分岔開來,以類似的來比喻的話,就是半月鬥魚的尾鰭模樣。而尤其是頭頂上可以看做是長髮的那一片,幾乎是她的兩倍身長。
在五官上,她有一雙清澈透藍的圓滾大眼,瞳孔也與正常人相仿,眉毛的部位上是深色的紋路,嘴唇豐厚,從哀鳴之中張口的時機看進去沒有任何一顆牙的存在,至於鼻子,她沒有鼻子。
而她的身體則被類似花瓣又像祭袍的構造給層層包覆住,魚叉貫穿了她,染了一片鮮紅。
「原來血也是紅色的。」明旭仍坐在小卷身邊,喃喃自語著。「繆紗?是嗎?」
她已經虛弱無力,只能任憑拖行,並恍惚地看著兩人。
直到男人將繩索收回了自己手裡。
他握住叉桿,突然高舉起來,往一旁蠻橫一甩。
繆紗就像錯獵的無辜魚隻,佔了一根魚叉的位置,被嫌棄地扔去一旁,重重摔落在地,然後死去。
原本美麗的膜翼在此刻只像乾皺的垃圾袋。
「原本以為你們也是摩許,但沒想到只是跳出水缸的寵物魚。」
隔了段時間才意識到是在和自己說話,明旭才抬頭看向他。
那男人說話的口氣就像翻譯網頁上的自動讀音,但並沒有讓人感受到任何詭異,只是大概說明了這人的個性會很無趣。
「摩許?」
「那些是摩許。」男人抬抬下巴,指向兩側廢墟裡那些蟄伏的黑暗裡的怪人。「你們跟他們很像。」
「......謝謝。」明旭點點頭,接著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砂石。「沒有冒犯的意思,但還是想先確定清楚,我們是敵人嗎?」
「可以是,端看我怎麼想、和接下來的你怎麼做。」男人將魚叉重新抓穩,轉身準備離去。
一粒石塊突然飛去,撞在他的背上。
他回頭看,面無表情地看向小卷。
「愛里呢?你把愛里......怎麼了......」小卷氣沖沖地與他對視,到最後剩下一點氣音。「......她是我們的......朋友。」
男人轉了回來。「這些是她的血。」他將魚叉叉尖指向兩人,如果這是事實,上頭也已經分不出來愛里和繆紗各占的比例有多少。「原本。」魚叉轉往一旁指去。「在那裡的應該是她。」接著,又突然直指小卷。「你們驚動到她,她有了時間反應,所以有人替她擋下了。」
「所以我問你為什麼呀!」即便正被滴血的兇器威脅著,小卷仍握緊了拳頭向前一踏。「她什麼都沒有做,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為什麼你要傷害她?」
「如果每次傷害人都需要一個理由,如果每個理由都需要有人准許,那麼這世界會變得比妳所想的還要悲慘。」
「這是什麼歪理?」小卷她嬌小的身子止不住顫抖,就不知道是出於憤怒還是恐懼。「你又是她的誰?你到底憑什麼?」
男人只是一語不發,端詳著她。「就生氣吧,這是妳的權利。」
「你--」
「大概再兩天。」他打斷了她。「兩天後她的傷口就會痊癒,恢復到足以進行儀式的程度,到了那時候,請妳記住現在的憤怒。」
舊船港的海風仍在呼嘯,帶來陣陣的魚腥和腐臭的油膜味。
明旭看向繆紗的屍體處,正好看見有隻摩許偷偷摸摸地伸手出來,把她拖進深不見底的暗巷裡頭。
男人漸漸走遠,他要回去的地方,是遠處燈火闌珊的回安鎮。
4
回程的路上,小卷一直跟在明旭的身側。
舊船港就像一座擱淺在岸邊的城鎮屍體,踩在崎嶇的中央大道上時,她只敢低頭注視著步伐下那些碎砂石與淤積著死水的坑洞,彷彿無論過了多久,只要還身處於它這副龐大的骨骸之內,那些鬼祟於陰影夾縫之中的食腐者,便不曾有過一時半刻任竊視的目光在他們的身上鬆懈。
直到終於走出了邊界,銜接著的是相對明亮的產業道路,沿著兩排的路燈眺望而去,還有不少的住家點著燈火,休息中的攤販、打著招牌的客棧、和被投上聚光燈清楚標示的公車亭,看見了這些,她始終縮緊纖瘦的雙肩才終於安心了下來。
等待明旭研究了一下那張受海風磨蝕的公車時刻表,並確定還來得及趕上末班車後,兩人便在長椅上依序坐下。
仍聞得到海風的氣息、仍嚐得到空氣裡的鹹膩,她甚至覺得,耳邊聽見的都是海浪潮起潮落的拍響。
明旭一直低著頭,專心地注視著地面,她知道,那是他在思考時不自覺的慣性動作,只是他看起來好累,比徹夜未眠那時的神情還要來得疲倦,不單單只是表現於身體上的,就像是整個靈魂都經歷了一場折磨一樣。
但她又能替他分擔掉什麼呢?其實她清楚地知道,他只是需要不被打擾。
暗自在心中嘆了口吁,她抬起頭,眨眨眼看向夜空。遠離了城鎮的光害,這裡竟然真的能看見不少星點在閃爍,只是,此時的夜幕卻彷彿多披上了一層水紗,在深邃的紫藍中帶著幽光般的翡翠綠,隨著拂過髮絲的海風波瀾起伏。
「嘿。」
額頭被人拍了一下,她驚醒了過來。
眼前,明旭站立的身影替她擋住了原本的惡夢。
「嘿,沒事了。」
她努力地呼吸著,保持不讓多餘哭泣在此時多做無謂的崩潰。
「明旭......我看見了。」
但一開口,她發現自己的嗓音已經像是礁岩上的浪花一樣破碎。
而在她的視線裡,已經全部都被海潮淹沒。
「碰到愛里的那當下,我看見了海裡的國度。」
「海裡明明就是那麼的孤單。」
「但是對愛里來說,卻只有那裡才能夠讓她擁有完整的自己。」
「為什麼我們的世界會那麼地殘忍呢?」
明旭沒有說話,只是兩手貼上她氳紅濕漉的瓜子臉,用拇指輕輕拭去兩側的淚水。
「這一點也不公平,完全都不公平,憑什麼可以犧牲一個人來拯救世界,這種事情根本就沒有人有權力可以擅自做決定。」
她彎起纖細的手臂,將手掌貼放在明旭的手背上,靠攏了起來,牢牢蓋住自己的雙眼和臉龐。
「明旭......對不起,就算最後只剩下愛里這個辦法,我也絕對不能讓你傷害她。」
「嗯,我知道了。」
他說。
「放心地哭吧,妳很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