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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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02

  有一次我和朋友去台北參加書展,場外大排長龍,我們便乖乖排隊,順便聊起當時的一本新書;內容是一個女高中生幫老師找身體的故事,因為老師只剩下頭,所以那個女高中生把老師(頭)放進書包、或是放在腳踏車前的籃子帶著走。朋友說這種故事都能出書,代表文學界沒有人才了,我倒覺得故事挺有趣的,任何東西只要加入女高中生的成分,我都可以。

  等到排到的時候,朋友說:「幹,怎麼是涼麵店?」書展在斜對面,我們聊天聊得太開心,完全沒注意到。老實說排到一半的時候朋友就有跟我說『我們是不是排錯地方了』,但我當下選擇沉默,用男人的背影跟他說『繼續排』。

  「啊書咧?不是台北文學季書展?」

  「……這個嘛,既然都排錯了,那、那我們就順便吃吧?」

  記得當時的天氣晴朗,可是這家店的招牌卻顯得陰暗,紅色幾乎褪成白色,而白色之上又添加一層褐色,那個褐色摸起來的感覺應該會是沙沙的。店內四桌,座無虛席,有幾組人已經站在桌子旁在等了。老闆是一個穿著背心短褲的禿頭男人,很像是那種會在黃昏時去學校跑操場,一跑就是二、三十圈,跑完還不會喘的退休老人。通過透明隔板可以見到他做涼麵的過程,內用的是用一個白色的盤子;他徒手抓起一把麵放盤中,接著抓小黃瓜絲鋪上,最後再淋芝麻醬,往店內走,看哪一桌桌上沒有東西就放上去——這家店除了涼麵以外沒賣的了,所以不會送錯。

  我們點了兩份,老闆收了錢以後,用那隻手繼續做涼麵,先又做了兩份內用,才做我們的。外帶是分兩個袋子,一個裝醬的小袋子放進另一個裝麵和小黃瓜的大袋子,用紅色的塑膠圈束在一起。我們拿著麵到公園吃,這樣吃完想玩溜滑梯的話還可以去玩。我把醬加到麵裡,然後像吃棒球麵一樣捏住袋口晃動,發現混得不均勻,於是就用筷子攪拌。我和朋友同時夾起麵入口,從此我們便時常為了涼麵而上台北。

  五個夏天後,我在電視上看到新聞,說是衛生局抽驗幾家涼麵店,發現大腸桿菌超標;畫面上訪問其中一間不合格的店家,好像就是我們常去的那家。我打電話給朋友,連忙趕到台北,那家店已經拉下鐵門,貼出一張紅紙,寫著『本日公休』。站在紅紙前,朋友說:「這家店也很舊了,說不定是趁這次機會重新裝潢。」下一週、下下一週我們都來了,夏天過去了,沒有秋天的感覺,就冷到要穿羽絨衣了。

  我以為我會忘掉它,就好像冰塊溶化成水再蒸發成看不見的水蒸氣。可是當冷風迎面而來,呵氣的那陣陣白煙總讓我想起夏天的一切——學生時代短暫的戀情、海水的鹹味、暈眩的煙花……還有那間店的涼麵。我不時會去台北,去看看那家店開了沒。紅紙的一角都掀開了。

  隔年夏天的某日中午,朋友打電話給我,我接起來『喂』都沒說完,他就說:「開了。」我立刻意會,沒有第二句話,掛電話,上台北。朋友在車站外抽菸,我等他抽完後走過去,說:「店怎麼樣?」他搖頭說:「我還沒進去看過。」

  台北的店變化很快,我們迷路了一下才找到那條馬路。涼麵店的招牌還是舊舊的,這次終於不是看到鐵捲門和紅紙了。沒有排隊的人,在外面看了一下,也沒有人內用,在想是不是沒有在營業時,老闆——禿頭一點也沒變——從店內走出來,說裡面請坐。

  以往總是人擠人的,第一次在裡面吃,感覺很新鮮。「有多新東西。」朋友拿起桌上的一疊粉紅色菜單,除了涼麵外,還賣起餛飩麵、水餃和湯之類的。

  「還是點涼麵對吧?」

  「那當然。」

  我們特地來,可不是為了其他庸俗的東西。

  付錢以後,我轉頭看老闆做涼麵。他拿出跟之前一樣的白色盤子,然後用塑膠袋套住手,抓了兩坨麵,手伸出塑膠袋,用夾子夾小黃瓜絲,再淋上醬汁。

  「變得比較衛生了啊。」朋友小聲地說。

  麵送到,我們把它拌勻,很有默契地同時入口。

  ……吃完後,我坐在公園溜滑梯頂端,朋友蹲在下面沙坑摸沙子。

  「不是以前那個味道了。」他說。

  「嗯。」

  「又不像那種老店傳承給兒子女兒那樣,老闆還是同一個啊,怎麼會這樣?」

  「嗯。」

  「一定不只有我們這麼覺得,其他客人應該也發現了。」他說:「不然,平常我們哪有機會在裡面吃?」

  「嗯。」

  他站起來,張開手掌,讓沙子從指縫間溜走,他說:「走吧。」我說:「等一下。」「還等什麼?」「我問你,你覺得老闆知道這件事嗎?」「應該知道,他是做吃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知道的話為什麼……」「知道也是有分程度的,老闆知道有問題,但可能不知道是什麼問題。」「那你覺得涼麵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我怎麼會知道?我只知道味道不對。」

  他拍拍還黏在掌心上的沙子,說:「恐怕,在老闆找到問題點在哪之前,店就先撐不下去了……」

  我把雙手舉高,像是坐雲霄飛車一樣溜了下來,用鞋尖戳沙子;一邊戳,一邊回想以前吃的涼麵,跟剛剛吃的涼麵之間的味道差異,究竟是差在哪裡?是什麼地方連老闆都束手無策?

  「喂,你再不走,我就要抽菸了喔。」

  「公園禁菸。」

  「所以你不要逼我犯法。」

  我起身踢踢鞋子,道:「好,走吧。」他跟在我後面走了一會兒,說:「你要去哪?車站不是這個方向。」

  「我要去涼麵店。」

  「去那幹嘛?」

  我沒說話,企圖用背影回答他,可是一路上他還是問個不停。到涼麵店了,依舊沒有半個客人,老闆坐在店裡發呆,看到我們又來,挑起眉毛,接著皺起。

  「你們有東西忘了拿嗎?」

  我搖頭,說:「老闆,再幫我們做一盤涼麵吧。不過,不要用塑膠袋抓麵,也不要用夾子夾小黃瓜,你直接徒手做。」

  「你在說什麼啊?你被台北七月的太陽曬成智障了嗎?」朋友說。老闆也面有難色,道:「我就是因為直接用手做,不衛生,才被人家開罰單,你不要害我啦……」

  「不……老闆你聽我說,你一定要聽我說,你不可能沒發現吧?店裡的生意不如以往……為什麼會這樣?是麵出了問題嗎?還是醬料或小黃瓜?都不是,問題是出在製作過程;自從衛生局來過以後,你做涼麵時會用塑膠袋和夾子抓小黃瓜跟麵,你的手沒有直接碰到食物——這就是關鍵!這就是問題所在!你一定要相信我,雖然你的涼麵之所以會被驗出病毒超標,是因為『手』的關係,但同時,你的涼麵能夠吸引一堆人排隊來買,讓我跟我朋友一有空就上台北來吃,也全是多虧了老闆你的『手』啊!所以老闆,再做一盤涼麵吧!請你親手……再做一盤吧!」

  朋友也許被我這段話說服了,緘口不言;老闆則是從褲子口袋拿出菸,叼在嘴巴點火,吸了一口,把菸拿在右手,從鼻孔吐煙,又把菸重新叼在嘴裡,說:「我照你的話去做,然後你就會乖乖離開了嗎?」

  我點頭,把錢付給他,他接過銅板後隨即行動,只見他把銅板收到零錢盒,用那隻剛才拿菸的手取盤子,而收錢的左手僅往身上的背心一抹,便抓起一坨麵,黃澄澄的落在白盤上,又抓了把小黃瓜絲,淺綠色的,如積雪堆在麵上,最後像是隨手揮毫一樣淋上芝麻醬,灑出盤外也不介懷。

  「好了,你要的涼麵。」

  他放在桌上,我拿起筷子翻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每條麵都染上醬汁,端起盤子,夾起麵,入口——

  「怎麼樣?」朋友說。

  我轉過身去,背影朝向他,沒多久聽到筷子撞擊的鏗聲和吸麵條的聲音。

  「怎麼樣?」

  這次是老闆問的。

  「……對了!」







  再來說一個短短的小故事。我高中的時候,學校附近有間牛肉麵店,隔一條馬路對面就是了;老闆人很好,看我沒錢點牛肉麵,只能點牛肉湯麵,他都會在麵裡偷加幾塊牛肉。

  高中畢業之後,我到北部唸大學,活在忙碌之中,幾年就過去了。這段日子裡,也吃過不少家牛肉麵,其中不乏有開了四十年、八十年或一百二十年的名店,可是沒有一家比得上我回憶中的那個味道。那味道的來源是湯。該怎麼形容那種味道呢?那個湯,喝起來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明明喝下去了,卻還是會停留在唇齒之間;別的店,哪怕是號稱真材實料的老店,他們的牛肉麵中也沒有那股香氣,連一絲一毫、幾千萬分之一都沒有。

  今年暑假,我終於有空了,便決定再次拜訪那家店。臨行前,友人要我別抱太大的期待,人會不自覺把過去美化,我現在再回去吃那家店,不一定能吃到記憶中的那股味道。

  但我還是要去。

  搭著長長的火車越過北回歸線,便是隧道,接著是另一個隧道,又一個,再一個。車廂內忽明忽滅。區間車停了下來,在等會車通過。

  我沒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那家店。那家店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四張桌子跟塑膠椅子沒有變,白色牆壁剝落的位置也一樣,貼在上頭的價目表也是同一張,只不過數字的地方被塗黑,漲了五塊錢;老闆也沒有變老,身上穿的藏青色圍裙也是我高中看到的同一條。仔細想想我又不是離開幾十年,沒有變化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到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多,沒什麼客人,老闆看到我的時候用鼻子『嗯?』了一聲,小小聲的,不過我有聽到。

  我點了牛肉麵。

  麵送來,外黑內紅的碗,裝著我的回憶,光用聞的就知道,它毫無美化的痕跡。我一口接一口把它吃光。

  「你好久沒來了。」

  吃完的時候,老闆說。

  「對啊,我到台北讀書。」

  「噢……難怪。」

  臨走前,我說:「老闆,你的牛肉湯是有什麼獨門祕方嗎?我吃過很多店,他們的湯都沒有你家的那股香氣。」

  「也沒什麼特別的啊,就是親自到市場買新鮮的,洋蔥、番茄之類的,還有……」他雙手抱胸,腳掌拍地,『啊』了一聲,道:「我想到了,我在弄湯頭的時候還有加一樣東西。」

  「是什麼東西?」

  「半湯匙的鮮味炒手。」

  我的腦中浮現出一個綠色的罐子,和罐子上印的、正在翻炒的綠色蔬菜。原來……是鮮味炒手啊,在大賣場會看到沒錯,但並不單單只是取代鹽巴味精的調味料,這個名字有另一種意義在,在我的回憶中佔有的部分不多,大概僅有一條金魚的大小,安靜地待在魚缸當中;只加了半湯匙,味道很淡,隨時會忘掉,明天或後天,我可能就不再記得你,所以我趁仍有記憶的今天把你寫下。書寫是一個遺忘的過程,抑或是重新再回憶呢?我們等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