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川之外〉— 半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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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24
森鷗外是個絕對理智的瘋子。

  不,實際上,這整個世界都是瘋狂的,而他不過順應其中,極其淡薄與冰冷地,面對著呼嘯混亂的風聲與海潮聲,既無視眼前暗潮湧動的波光,也放棄能夠妝點保暖的大氅,第無數次沐浴在涼意繾綣的月光下,毫無眷戀與感性地,成為主宰組織的王罷了。

  縱然如此,他心底仍有自己在意的事。

  都說邏輯好的人,做事絕不會為偏執所困,但是不巧,對真正瞭解人性的人而言,邏輯好的人類,恰恰纔是最放不下執念的那群人──實話實說,森鷗外沒有打算否認。他的執著,就在於某個總是抱著本毒物百科閱讀的女孩本身。那是他的摯愛,他的命,他一切邏輯的依歸,所有歲月的盡頭。任由白雲蒼狗、事過境遷,都始終屹立不搖的絕對抉擇。

  那女孩名喚黑川水奈。

  是個笑起來溫柔體貼的小女孩。

  忽略那笑容時常僵硬得像面具假人以外。

  不過,森鷗外對此不以為然,他在看女孩時,常常就像帶著什麼天然的濾鏡和幻象,只覺得女孩的笑是世間最美的笑,彷彿包裹著糖心的毒藥,又似有著毒藥外表的糖,總之,她是讓他這樣一個擅長思索繁雜事物的人,第一次願意不顧邏輯、捨棄條件,迫不及待直奔解答的孩子。而那解答是什麼呢?大概就是,這孩子真真是太美了,美得足以令人癡迷、奢望,無限無垠地產生許多過去從沒有過的念想。

  雖然其他人似乎感受不到這種魅力。

  就算多少能摸透,卻也沒他這麼誇張。

  啊,可是,沒關係。

  這些事都還在能夠掌控的範圍內。森鷗外想。

  此時的女孩正站在洗手臺旁,踮著腳尖,想從架高的櫥櫃裡拿些什麼。兩手交錯著,蹦呀蹦的,渾然沒有察覺他的存在,又或者是沒有把他當作威脅,只是專心致志地處理著晚飯。

  哦,準確來說,不算是晚飯。

  因為黑川水奈正在研究甜點,不曉得要做什麼,想從櫥櫃裡找廚具,就偏偏勾也勾不著,半晌,停在那兒不再動了。她垂頭喪氣地站在臺前,周遭空氣感覺都變得有些陰沉。

  森鷗外抬步走近,問也不問,就站在她身後,伸手,喀嚓一聲拉開櫃門,將刮刀拿了出來,遞給她。

  從頭到尾安安靜靜,沒有半個人說話。

  好像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是這樣。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默契十足的好。

  等森鷗外回過神來時,黑川水奈已經連同刮刀,一起將他的手捏在溫軟嬌巧的掌心裡,睜著圓潤靈動的眼睛,眨巴眨巴盯著他看了。

  亮晶晶水盈盈,瞳眸裡閃爍著微弱的鋒芒,像是劈開暗夜的光束,不容置疑,也不容猶豫,直挺挺地灌進他陰森寒冷的心臟,將渾身上下熨燙得妥貼安適,無比舒暢。

  「謝謝!」她說。

  斑駁慘然的路燈從窗外打進來,映在暖絨絨的地毯上,暈黃黯淡,泛著皎潔乾淨的光,越發襯得她臉龐白淨,玲瓏剔透得像隻瓷娃娃。

  森鷗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開始在心底瓦解、崩裂,就從他失去掌控感的那一刻起,許多未知的感情的浪潮朝他湧來。他幾乎是不假思索,揉了揉她的髮,微微彎腰說:「嗯。去吧。有問題找我。」

  說完,他依舊站在那裡,半步不移。

  但這樣恍神的沉浸很快被水奈狐疑的視線打斷。他乾咳一聲,三步併作兩步地離開,隨便就在架上挑了本書,走到廚房前擺置的沙發坐下,瞇著眼,佯裝認真地翹起腳來。

  沒有誰打擾誰,總是這樣。

  誰知他滿心所想都是女孩,經濟書籍拿來看去,也不過把字句背起來,完全沒有閱讀進去。半小時過去,他終於按耐不住一般,乾脆地闔上書,扭頭,打算大喇喇地看看水奈都在做些什麼。

  那眼神毫不避諱,倒是一貫的俐落坦率,還有股難言的沉冷的霸氣,不過平時顯然是被長年的書卷氣質蓋掉了,只留下一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就像個不太會動情的理科學究。

  沒料,才剛轉過去,視線就跟水奈撞在一塊兒。

  黑川水奈竟然也在盯著他看。

  而且不知已經看了多久,眼睛都有些酸澀,下意識輕眨著,濕濕潤潤的,眼尾勾著精巧豔麗的薄紅,是高級仿生技術的極致表現。

  森鷗外噎了下,卻沒想挪開視線,畢竟一垂眼,幾乎就是默認心虛了,所以直勾勾地看去,站起身來,不冷不淡,湊近摸了她的臉。

  黑川水奈被這灼燙的觸摸一下拉回神智。

  卻臉不紅氣不喘,反倒笑出聲來,也不明白在笑什麼,聲音銀鈴似的清脆青澀,帶著專屬於小女孩的嬌氣和柔軟,笑得森鷗外心頭都蕩漾起來。

  又不受控了。這種感覺。

  真是讓人無端感到恐慌,但奇怪的是,並沒有特別討厭或煩躁,只覺得自己像個原地豎立的雞蛋,被打了個破口,稀溜溜地往外滲透出什麼,然後有東西從堅硬的殼外竄進來,和自己徹底融為一體,滿足感瀰漫周身。

  「看什麼?臉都髒了。」他下意識開口。

  一邊用手指蹭掉她臉上的奶油。

  他的聲音低沉、輕緩,彷彿大提琴優柔的淺奏。但顯然,黑川水奈對人際交往一向不通,被他摸得臉頰癢,便笑著縮起脖頸來,無意識又在他的指尖蹭了蹭,答道:「因為你很好看啊!」

  森鷗外登時只覺得指尖發燙。

  恨不得十天半個月都不再洗手。

  即便他的習慣是,日日洗,天天洗,衣裳最好永遠保持潔淨,否則就渾身不舒服,就算整天都沒出汗,也總覺得血液染滿整個身軀,也不曉得是從骨頭縫裡鑽出來的,還是在外邊處理事情的時候沾上的。

  黑川水奈把食譜研究好了。就把灶台上的東西都清洗好,一個個放回去,直放到剩下刮刀時,森鷗外便頭也不抬,替她把刮刀收回櫥櫃內。

  黑川水奈道了聲謝,把做好的成品扔進冰箱,告訴森鷗外,半夜要是肚子餓,就可以從冰箱裡拿甜點來吃。森鷗外淡淡看著她忙東忙西,沉默點頭,眸底溢滿享受般的溫柔與寂靜。

  後來他領著黑川水奈進浴室。

  過去她洗澡就很常出事,不是力氣過大,眨眼間就把水龍頭拆了,弄得滿屋子都要淹水,就是一腳踩進去時,狠狠在磁磚地上跌了個大跤,撞出乒乒乓乓的恐怖聲響,於是從那以後,森鷗外便沒再放任她獨自洗澡,自己牽了她進來,坐在一旁,權當陪護了。

  「開關往左邊旋。」

  「對,那裡是熱水。」

  「發現太熱就稍微轉回來一點。」

  他搬了個椅子,隔著薄薄的浴簾,細細密密地回應她的問題。不一會兒,熱度就從簾幕後鑽出,弄得整個空間濕氣氤氳、雲霧繚繞。而黑川水奈應該是做了奶油蛋糕,滿身乳香味飄出來,混著沐浴乳的化學味道,格外濃郁雜亂。

  然後電話忽然響了。

  他從兜裡掏出手機,是很舊的款式,都能稱作古董了。三兩下接起,聽著聽著,便擰了眉頭,幾秒後又緩緩疏開來。

  黑川水奈好奇地從浴簾後探頭。

  微紅的鎖骨還沾著水漬,似乎轉得太快,一下重心不穩,差點滑倒,把森鷗外鎮靜的表情瞬間拉垮。雖然很快又恢復冷淡,他仍是一手拽著她的臂膀,很緊,很牢,讓她穩穩站在浴缸裡沖水。

  而他手裡的電話還沒掛斷。

  只聽他道:

  「買什麼?」

  「腳踏……蹬,那東西哪裡有賣?」

  過後又講:「不,算了,不用。」

  對頭好像問他什麼話,他沉默半晌,只冷冷地嗤笑一聲。黑川水奈凝神去聽,只聽得最後幾句:「有我就夠。那東西算什麼。」

  難得聽到他這麼意氣用事的話,黑川水奈的好奇心幾乎是瞬間被勾起,不安份地又想出來,但森鷗外卻立馬掛掉電話,撩起浴缸裡的水潑上她的肩,扔了玩具鴨子和毛巾進來。

  黑川水奈撩開浴簾一角,悄悄看他。

  眉宇間有躊躇與凝重,最後在盯進她眸間的剎那,瞬間平緩下來,彷彿林野迷霧盡散,從鬱鬱蔥蔥深不可測,一路走到繾綣溫柔,海闊天空。

  黑川水奈笑了開來。

  第一次那麼真誠,不經思考地笑。

  不是習慣,而是接納、直率、坦然地表現。

  她捉住森鷗外的手腕,用玩具小鴨的嘴,輕輕在他手背一啄──宣示愛、敬意與無所畏懼的效忠。而後微熱的手掌輕易蹭過去,像是春風摩擦肌膚的感覺。森鷗外凝神盯了她一會兒,指骨在她臉頰邊摩挲,輕輕柔柔,是情投意合的觸摸,並不猥瑣。

  接著,人忽然就想開了。

  原來極端的瘋癲就是極端的理智。

  天才與瘋子,向來只在一線之隔啊。

  而那一線,又將劃分多少生死存亡,多少是非對錯,多少邪惡正義,多少應該與不該呢?

  但說實在,那些事,一點也不重要。

  因為……

  因為她有我就好……

  我也有她就好。他想。

  驚濤駭浪,榮辱盛衰,都只與妳同享。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