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於那裡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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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8-14
砰──!
槍聲傳來。
身處刑場,槍響是再自然不過。
──但是我並非受刑人、更不是處刑人。
砰──!砰──!
瞬間──因奔跑而劇烈搖晃的視野中,斜前方不知名的大樹被刨出兩個大孔。
──被這種鬼東西射到絕對完蛋!
冰冷的恐懼竄過心頭,我拚命地在早已僵硬的雙腿上灌注逃命的意志。
「直接打在他身上!既然他的血可以讓人復活,當然也可以復活自己。快射!他要逃到外面去了!」
如雷般的粗獷吼聲一字一句清楚地傳來,其中纏繞著深刻的惡意。
──「復活」。
沒錯,我之所以身處此境,便是和粗獷吼聲所強調的「復活」有關。
我好像清晰聽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我從未聽過這種聲響,但不知為何就是明白。
我心想:
真的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
砰!!
直到這個瞬間,我才意識到其實子彈比聲音快多了。
同時──意識在消滅般的痛覺下遠去……
◎
黃沙蔓布的天空。
……啊…………………………………………我逃出來了………………?
《歐艾西斯》裡絕不會有這種地方──就算是和外界最接近,用來進行名為「流放」的死刑的刑場,也在《歐艾西斯》的淨化之下不帶一絲滄桑。
對了…………槍傷!
………………………………果然已經痊癒了嗎?
除了有些呼吸困難外,此時全身並沒有哪處不舒服,而呼吸困難終究只是因為不適應周圍的空氣,與槍傷無關。不過……直到剛才聽人說出口,我才發現自己的血還能為自己復活……
……那麼我又是為了什麼而逃出來?
想到這裡,我開始對自己不久前的抉擇感到困惑。
大約一週前,我的「復活」能力覺醒了。我開始在半主動的狀態下用自己的血復活死者。
一個人死得愈久,復活時所需的血就愈多──這是經過了兩三日後我漸漸發現的事實。
由於對此感到了某種預知性的恐懼,我下意識決定把它封存在自己的記憶當中,暫時不和別人說。
時局會使人迷惑。自最初以來,眼前不斷上演著家庭團聚、親子和解等等的溫馨戲碼,隨之而來的又是喜極而泣的全心感謝,人在遭遇這種情況時大多會覺得未來會是美好大團圓的結局。但是,到頭來註定不會如此。
昨天,一對母女拿著一罈骨灰,請我將她們重要的人──母親的丈夫、女兒的父親復活。
看到她們和先前那些人一樣的懇求眼神,我很快就撇去了心中的掙紮。
骨灰灑在鋪平的布面上,我將手腕上汩汩流出的血澆灌上去,接著,以骨灰名狀的物體慢慢開始渾沌、糾結,膨脹、掙紮,扭曲、蛻形,原本在那裡的東西,漸漸地開始染上知性的色彩,成為名為「人」的存在。
到最後──我所用的血量已經足以讓我感到,我已經失去了一桶的「什麼」。
我想我可能用了一年前捐血時的血量的兩倍。
這次的感謝熱烈非常,甚至一時還討論到了收我當乾兒子的事。於是那晚我格外滿足地睡了。
我所未料到的是,當今天早上我由於貧血而晚起,大約十點從窗戶望出去時,驚然發現外頭竟然站著不下一百人。我那幾天前出於畏怯而按下停止鍵的想像,終於在這個瞬間爆發般地加速了。
──我會被抓住,關起來,作為復活之血的來源而被飼養著直到老死!
──又或者我會立刻陷入一場復活之血的爭奪戰,眾人在爭奪之下會以發狂的心一無所知地把我的血抽乾到難以活下去的程度。
到頭來,我所遭遇的……
是後者。
眾人發現了在窗戶探頭的我。他們本來是恭敬地等我清醒,但卻在短短時間內相互爭奪起第一個進來拜訪我的人的權利。
接著的事便不詳提了,總之我在短短十分鐘之內從「無私付出的大善人」變成了「自私的人」,追逐戰從此展開。
號稱「只可出不可進」的刑場「流放之門」成為了情急之下我唯一的選擇,想當然,最後並不會有人追上來,因為他們是為了讓人復活,而不是為了和已死的人一起再死一遍。
《歐艾西斯》的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單單存在於此,就有被《永生獸》盯上,從而被消滅的危險。甚至就算不提《永生獸》,光是此處的大氣,就足以讓人在半個月之內死亡,化為滄漠當中的一具骸骨。
這個世界,終究是殘酷的。
……我想我已經再也回不去從前那個和平的生活了……
在這片黃沙蔓天的寂寥世界,我即將消滅。
「啊,醒了呢。」
然而──忽然間,一道宛如能夠穿透眼前沙暴的明亮聲音傳來。
有別人!?
我急忙朝著聲音的來向望去。
……一個人……站在那裡……
……真的有人。
……在這片黃沙蔓布的世界當中,真的有個人!
是一名少女,她穿著號稱《歐艾西斯》裡第一學府的高中的女生制服,旁邊放著完全不相襯的波士頓包。
「……妳是……?」
「我是死刑犯!」
少女雙手扠腰,自信滿滿地宣稱道。
「呃…………」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一時不知做何回應。
「無法理解嗎?沒想到意外地笨耶。」
…………
少女沒禮貌地酸了一句。這聲如同絲毫不懂體諒的臭小鬼般的嘲諷,挑動了我的神經。
看到我的反應,她好像又下了什麼的結論,一副拿你沒辦法的表情又說:
「那麼就說流放者好了,流放者。這是《歐艾西斯》裡使用的名稱。不過果然還是死刑犯比較帥氣。」
這句話真的戳中我的槽點了。死刑犯很帥氣!?到底是什麼樣的腦袋才能產生這種鬼邏輯!
「死刑犯再怎麼帥氣都沒有用啦!都已經是死刑犯了!妳才是笨得不像話吧!」
經我這一罵,少女似乎開始賭起了氣來。
「你……!你這白痴!」
「呆瓜!」
「渾蛋!」
「傻子!」
「……蠢人!」
「…………」
「哈哈!是我贏了!你這笨蛋!白痴!呆瓜!渾蛋!傻子!蠢人!」
可惡……早知道我也在她停頓的時候立刻宣告勝利……
總之這個人真是惡質!
「你在想我很惡質對吧?」
「死刑犯本來就很惡質。」
…………
從嘴裡說出來後,我才真正意識到了眼前這個人是個名副其實的死刑犯。不是的話,她根本不會出現在這種鬼地方。
「哈哈!看來你終於認清現實了呢。死刑犯很帥氣這點也順便承認一下吧!」
「我才不要!」
「哼,小氣!」
……這個人的行為舉止根本和死刑犯搭不上半點邊……完全就是個愛胡鬧的小鬼頭而已嘛!
哈哈……一起胡鬧的我也半斤八兩呢。
算了,先問問重要的事。
「我說妳這傢伙,到底是怎麼成為死刑犯的?」
聽了我的問話,死刑犯略睜了眼,愣了一下。
接著她似帶哀悽地仰望黃色的天空。
「……這年代駭客不好當啊。」
「…………哈?」
意思是……這個人是因為駭進了什麼機密的資料被發現,才會被「流放」?
…………就當是理解了。
都被判死刑了,用那種像是大人的陳年牢騷般的方式來打發也有問題。難道是故意開玩笑避重就輕?
「這回可要換我問你了。你又是怎麼一回事?今天的處刑者應該只有我一人,你是笨到自己跳到外面來嗎?還有被步槍打死後為什麼復活了?」
「……好多問題。」
「要你管。你把所有事實都吐出來就是了。」
真是不客氣啊,這傢伙。
我騷了騷頭,撇開了視線並具實以告。
「我的血能把人復活,所以也能復活自己。會跑來外面的原因是──」
「──被人群捕獵對吧?」
──!
我驚訝地睜了眼。
「妳是……直接照著我的話推測出結果嗎?」
「當然!我可是被關了好一陣子,哪知道有你這種人啊!」
腦筋轉得真快。不過這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有點讓人來氣……
「嗯──……」
伴著一聲低吟,死刑犯突然抵著下巴作出沉思的動作。不把人放在眼裡的態度又讓我變得有些不高興。我什麼也沒想就舉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沒反應。
繼續揮。大力一點──
「你很煩欸!」
我立即回嘴:
「妳的態度也很煩啊!」
死刑犯瞪了我一眼。
「哼,這是天生的。只是你自顧自覺得煩而已啦!咳──咳咳──」
「……哈!」
少女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我直覺性地輕笑一聲,被黃沙嗆到眼角泛淚的她狠狠地瞪向了我。
似乎又要有什麼動作,她將右手抵在了胸口,努力將精神從痛苦當中抽離。眼神也開始有所轉變,眉頭皺了起來。
「你──!」
她開口。有點沙啞。
「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痛苦嗎……?」
「痛苦?人不是能夠在外界存活一週嗎?難道妳身體很差?」
這樣的話應該分她一些血才行。
「才沒有那麼輕巧,笨蛋!」
霎間口氣變得嘶啞,死刑犯的眼神似是泛出了某種哀悽。而我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嘴。
「不要把這悲哀的世界當成理所當然……」
我愣了一下,才回應道:
「……說得也是。」
我們之間空氣就這樣停滯了……
──不,並沒有。
「這空氣……吸起來很刺激、粗暴、黑暗……像是要把精神侵佔一樣。置身於外界,有一成的人在死前就瘋了──這件事你應該不是沒聽過,小學的自然課就有教了。
……你看……這世界是不是真的可悲是極?」
說到最後,她抬頭哀悽地望向我。
過一會。
「不過……果然!」
死刑犯盯著我的眼神頓時銳利了起來。
什麼果然?我聽不太懂這句話。
「你的血能抵抗外界的空氣……所以才──」
「──所以像妳這樣一直咳嗽才是正常的嗎!?」
原本連話題內容都弄不清的我,一瞬間驚訝地醒悟了。
被我插話的死刑犯有些不悅,不過還是點頭肯定。
「沒錯!」
話說完,她接著露出鄙視的表情,失禮地直指我的鼻子繼續說道:
「一切都是你遲頓、膽小又愚蠢,才會落得如此下場。所以你果然是呆瓜渾蛋傻子加蠢人。」
「…………」
我想要反駁,但內心早已被這句過於直白的話語點破。沒錯,不管怎麼想,早在我當初從隱約察覺的事實撇開眼的行為就錯了。做出這樣行為的人只是名副其實的丑角,和召喚奇跡的聖者,甚至是熱心公益的鄰家特殊能力者什麼的完全搭不上邊。
「但是……」
從死刑犯方向傳了的聲音令我抬起頭。
「總覺得……太好了……!」
死刑犯從來沒有為她糟糕的態度道歉的意思,但如今她的聲音、面龐、眼瞳卻微微散發著某種溫暖的心情。我不由自主地如此感覺到。
「欸……?」
即便如此,我也沒能理解現狀。
「太好了」是指什麼?是指我自從獲得能力以來做出的那些愚蠢行為?為什麼會是那種溫暖的心情?
「吶,傻子。」
少女注視著我。
「請你……和我一起旅行。」
突然間,她在我面前深深地、深深地低下頭來……
「……為什麼?」
下意識就這麼問了。
同時,我也難以想像到,自己來到這個終末是世界之後,竟然還能觸碰到如此真實的情感。
「你能想像到的。」
她這麼說。
……是這樣啊。
「因為我能讓妳活下去呢……」
感嘆似地回答──同時苦笑了一下。
說實話,我連自己能在外界活下去的事都沒有實感。外界就是毫無希望的瘴癘世界,我一直以來都是如此認為的。
「嗯,就是這樣。
其實我本來也準備了其他生存手段,但是……條件不太理想。總之……」
她維持著鞠躬的姿式將眼神與我對上。
「我……絕對不能死!」
被烈焰貫穿瞳孔──靈魂深處的一角,隨之……燃燒了起來!
──那是什麼?
──我是知道的!
──沒錯,我是知道的!
是某種即使成為丑角也要實現的事物。
無關夢想。
卻也是夢想。
世界……一直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