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不自由的渴愛之人

那道形似人影但又非人的東西，正往我們步步進逼。

憑空造出箭矢，傑洛里拉弓對準它，低沉卻帶有警示的聲音自高領內發出：

「……妳還等什麼，快封住它的行動。」

「啊……嗯……」

說實話，比起眼前的東西，我更害怕傑洛里。生前我週邊的人，總是像他那樣直接或間接的抨擊我做不好的地方，雖然知道他們是在提醒我要改進，期許我可以做得更好，但……

「靈魂扭曲，罪伐鬼！」

雙手往前一伸，昏睡感再度襲來的同時指尖釋出了無數鎖鏈，亂舞著纏繞住黑色人形後收緊，這麼一來，它就無法動彈了。

「……靈魂扭曲，眾矢鬼。」

無縫接軌的連續擊出三發箭矢，全部命中要害，傑洛里毫不留情的攻擊使目標物燃起熊熊烈焰。大概是認為對手並非一般的死魂，他才下如此重手，但靈魂的負擔肯定會加重，不知道能不能撐到跟耶裡梅斯他們會合……

——砰！

「……咦？」

耳邊倏地傳來這道巨響時，我頓時嚇得無法動彈。


因為本該被燃燒成灰燼的那個東西出現在了我身邊，而傑洛里——在那一瞬間被狠狠打飛，撞到了遠處的樹幹上。


「…………是誰……」

那東西，開口說話了。

「……是誰，敢妨礙我？」

感覺到疑似它的視線時，我本能的往後跳開，但才一眨眼，它就到了我面前，但比起它移動的速度，更讓我吃驚的是——

——「它」，有著人類的面貌。

下一秒，我也被擊落到草叢裡，彈了好幾下才終於停下來。所幸我們早已沒有痛覺可言，否則遭受如此重擊，肯定連爬都爬不起來了。

在我以雙手撐起身體時，傑洛里已經搖晃著站起，用異常嚴峻的眼神瞪視它，咬牙切齒道：

「……果然，是惡靈嗎……？」

惡靈……由死魂再濃縮，甚至凝聚出擁有自我人格的怨念集合體……眼前的這東西，就是那個惡靈嗎？

「嗚哇……真的跟鬼片裡看到的長得一模一樣，怪不得有這麼多這方面的題材……」

沒有胡扯，那東西雖然有著人的外貌，但模樣極為噁心，面部及手臂都發青到甚至看得見暗紅色的血管，全身還有些水腫，眼珠裡也只有眼白。要說唯一的差別，就是身體各處上下都被黑色混濁物纏繞，簡直就像與死魂融合般……

「……！糟了！」

將我擊飛後，那個惡靈停留在原地，彷彿是認為這樣就沒人能阻撓它似的——彎腰注視跌坐在地的繆斯。

「繆斯！快逃啊！快點！」

在場唯一能對它發動攻擊的只有傑洛里，而就算它盯上我，我也有能力牽制他的行動……

但繆斯連自我防禦的能力都沒有。

「啊啊……」

惡靈朝她伸出了手。


「……終於，找到妳了……我找妳，找了好久……」


它露出扭曲的笑容，腫脹的手指憐惜似的撫上她遮蓋右半邊臉的瀏海。

「繆斯……」

「…………澤拉斯……你真的、是澤拉斯……？」

彷彿被嚇得動彈不得，也彷彿是不相信眼前的事物，繆斯顫抖著以哽咽的聲音開口，不斷收縮放大的瞳孔同樣直視著它。

那場面不管怎麼看都不正常，可是那惡靈——被繆斯喚作澤拉斯的漆黑物體此時像一名普通人般蹲下身，半腐爛的臉孔湊近她，開口低喃：

「嗯……是我喔，我來接妳了，就跟那時一樣，不會再讓妳感到寂寞了……」

完蛋。

「來吧，繆斯，跟我走吧……今後也要兩個人一起、永遠……」

它張開有著大塊黑斑的雙手，像要吞噬掉繆斯似的擁抱她——下一秒卻被鎖鏈層層纏繞，連進一步靠近她都做不到。

「嗚……」

我生來就比任何人都要瘦，每次做體檢也是從沒出乎意料過的體重過輕，力氣當然小到連自己都覺得弱的程度……但現在，我除了抓緊由罪惡感所構成的枷鎖死命把惡靈拖離她之外，已經做不到其他事了。

「繆斯！別被騙了！就算是妳曾經認識的人，它也不是原本的樣子了！好好看清楚啊！」

我們能做的，只有消滅它，引導它回歸真正的姿態，走上應遵循前行的道路而已……不，區區自殺者，自稱背負著這樣的重任果然太狂妄了點……

但一次也好，如果我能用這份力量幫助到誰——

「——礙事。」

像拔河一樣，惡靈只是抬手將鎖鏈用力一扯，我就輕易失衡，宛如上鉤的魚被拉去了他們的所在處。

它的表情瞬間變得猙獰，手臂上的黑斑聚集到掌心變形成巨錘的形狀，在我進入攻擊範圍時狠狠砸下。

「薩帕克！」

繆斯失聲尖叫著，不過我的半邊耳朵已經聽不見，隨著它砸落的方向與沙塵往旁邊摔，撞上突起於另一端的岩石——



我奇蹟似的沒受到任何嚴重的損傷。

「嗚……咦？」

察覺到背後沒有岩石冰冷堅硬的觸感，我先是愣了一會兒，才想起應該轉頭確認，但取而代之的是……

「……咳……真是、難看……」

不知這話究竟是說給誰聽，也不知光是為了說出這句話，就費掉多少力氣——傑洛里擦著滲出血液的嘴角，以甚是苦澀卻不服輸的表情怒視惡靈，身體則勉強從岩石上撐起。

「傑洛里，你……」

意識到他為何變成這樣的我，連該說些什麼都還沒想到……傑洛里便開始一陣猛咳，才剛站起不到三秒便跪倒在地，快要窒息似的緊抓咽喉，使我更加慌亂了。

「怎、怎麼回事？傑洛里你為什麼突然——？」

我趕緊攙扶住他，不解的同時低頭查看他的情況——才發現他拉下高領而露出的白皙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被粗繩勒過的痕跡。

在看到這道勒痕的瞬間，我才明白：傑洛里他，早在面對惡靈的第一時間就已經到極限了。

即使如此還是硬撐著擊發了三支箭，讓靈魂遠超出所能承受的負荷——

不能再讓他戰鬥下去了，可是……


「薩帕克、傑洛里……！」

見我們情況不對勁，繆斯焦急的試圖往這裡來，卻被惡靈拉住手，淚水滲出眼角。

「妳要去哪裡，繆斯……那些人在妨礙我們喔，怎麼能去找他們呢？妳又要離開我了嗎？我們好不容易才見面的……明明說好，死後就能永遠在一起的……」

「不是的，澤拉斯……不是這樣……」

她不敢回頭看，但從我這裡望過去，那個惡靈已經逐漸顯露出它的真面目。

「啊啊……果然還是把他們除掉吧……除掉的話，妳眼裡就只能有我一個了——」

慘白的眼球周圍慢慢被黑斑覆蓋，惡靈的頭頂長出一顆腫瘤，接著——變成了另一張邪笑著的人臉。

「然後，我們兩個，就能一起前往地獄，永遠、永遠……！」

拉著她的那隻水腫的手倏地脹大，將繆斯半隻手臂給吞了進去。她嚇得哭出來，慘叫傳遍整個森林，但我除了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切之外什麼都做不到……對眼前有如絕望化身般存在的恐懼，在此時超越了必須阻止它的勇氣。

——明明已經死亡，我卻還是害怕被殺。

會在這裡，被……



「——所！以！啦！我才說還沒長大的小鬼頭……是最麻煩的了啊啊啊！」


凜然的女聲，伴隨宛如從滿月中央降下的身影劃破夜空。

以裂帛之勢急墜地面之人僅靠著一閃而過的刀光，便把束縛繆斯的巨掌砍成兩半，即使沐浴大量黑血也毫不猶豫衝入惡靈懷中，往胸膛捅下後再旋轉，側身將其一腳踹飛，動作猛烈的有如狂風，卻又是種名為暴力的美麗，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庫希爾小姐！」

「喂你們，沒事吧？嘛看起來也不像沒事就是了。」

我艱難開口，呼喚從天而降的救命恩人的名字。庫希爾以凶惡且帶有敵意的神情瞪著被踢至遠處的惡靈，以能力喚出第二把刀再次進入備戰狀態，同時回應：

「從剛才開始就聯絡不到人，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完蛋了呢……面對『這種』惡靈，能撐到現在也很了不起了吶，畢竟對方可是衝著你們來的喔。」

「衝著我們來的……？」

好不容易扶起傑洛里，我原本還有些不解，但隨著她斜看過來的視線落在繆斯身上，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但真是糟糕，我完全忘了耳機的存在，明明在發現情況不對的當下就應該向另一邊求救的，雖然照她的說法可能徒勞就是了。

不過……

「對了，庫希爾小姐，耶裡梅斯先生呢？你們不是一起行動嗎？」

「啊啊，那傢伙啊……」

庫希爾不知為何垂下了眼簾。

「他是趕不過來的，妳就別指望他了。」

「怎麼回事？你們那裡也遇到什麼麻煩——」

了嗎？的疑問還沒從嘴裡吐出。

從地面湧出的黑泥就將我們與庫希爾分隔開，若不是她及時把繆斯往我們這裡推，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喔喔？居然還有力氣發動突襲，不愧是被那傢伙視為這次最大威脅的存在，果然不好對付啊。」

將身體重心壓低，庫希爾再次露出銳利的視線，手裡的武士刀隨時準備砍向重新爬起的惡靈，但狀況似乎不太對勁。

「嗚……啊……」

惡靈抓住長在它頭上的那張臉，彷彿想把它扯下，一面腳步蹣跚的行進著，開闔著嘴透露出不成聲的低喃，最後——

「…………逃……快、逃……」

用盡僅剩的一點力氣，對我們，對繆斯這麼開口。

護在前方的庫希爾瞪大了眼。

「這傢伙，過了這麼久都還沒被完全吞噬，靈魂還殘留著本來的意志嗎！」

「什麼意思，庫希爾小姐，澤拉斯他——」

「嗚啊啊啊！」

失去理性的吼聲打斷了繆斯抱有一絲希望的提問，惡靈隨即又像受到某物驅使般，往這裡攻了過來，被庫希爾擋下。

「啊啊，這下子頭疼了啊。」

施力將其推開後砍至遠處，武士刀化為鬼火燃盡消失。對於方才的情況，庫希爾像領悟到了什麼事情——把覆蓋右眼的繃帶拆開，一圈圈的拉下。

「庫希爾小姐，有辦法討伐它的話就一起——」

「不需要，趁你們還動得了給我趕緊離開，別讓我說第二次。」

她的語氣異常冷酷，就像今早掐住我臉頰那時候般，令人感到畏懼。此時的她，宛如恢復成了那個被喚作「血魔」的殺人鬼，，以帶有殺氣的眼神直視前方……

「……我是惡，生前將周圍的一切連同自己的生命都視如草芥，逐一砍殺之人……但，現在不一樣。那傢伙在倒下前，把你們的安危託付給了我，所以無論對手是怎樣的混帳，我都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反正對我而言，再怎麼凶暴的惡靈，都比不上藏於人心內的險惡。」

如此低語著，庫希爾在右手腕纏上繃帶，隨即以此為中心點，猶如詛咒的黑斑快速擴散至整個右半身，同時散發出難以名狀的殺意，簡直就是……

「庫希爾小姐——」

「幫我跟耶裡梅斯說一聲，要是我沒回去，也不用出來找我了，你們幾個就好自為之吧。」

黑斑最終覆蓋了她的半張臉。

她深吸一口氣，垂下頭——呼喚了那個無人知曉的禁忌之名。


「靈魂墮落——殺狂鬼。」


接下來發生的事，遠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

變成半個惡靈的庫希爾咧開了嘴，露出喪失人性的可怕笑容，模樣已毫無理性可言。漆黑而充斥著狂氣與絕望的那半身，光是看著就有如降臨世間的惡魔。

「嘻嘻、嘻嘻嘻嘻……」

視線裡只剩下眼前的敵人，她歪了歪頭，從未顯露過的那隻空洞右眼，在此時流下血淚。

「來吧，今晚要殺掉的目標——就決定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