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本章節 6221 字
更新於: 2018-08-12
「妳們組抽到哪路線哩?」
「就是往河邊然後折返的路線。」
答過室友的問題後,麗彤回身看去在空地集合的高三學生。不知為何本來美其名結合課程的宿營,最後會以純粹玩樂的試膽大會,作為最後一個晚上的活動。於是乎各班的人齊集在宿舍前的空地,等待出發的信號。
「要一起走嗎?」
「當然啦。我們是一組來的。」
路線是前天男生們打水走過,直往河邊的路,只要到達河邊然後向導師拿到證明的接力棒,就可以折返。
路程並不遠,大概半小時左右就可以走完,但是途中會有抽中「嚇人籤」的組別埋伏,所以這還是充滿刺激感。就算知道有這些同學的存在,只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大叫一聲還是可以嚇破膽。
「這路對的嗎?」
途中,惴惴不安的曉楠緊握雙手的問道。她看著松山手上手電筒發出的微弱光茫,跟隨他的步伐緩緩的走著,在黑暗中左顧右盼的尋找踏足點。
「當然是對的啦,我們前天才走過,這路可沒有分岔,一定不會迷路的。」
接著,松山停下腳步向後伸出他的手,隨得走在前方的勇雄和麗彤遠去。
「要是妳害怕的話可以抓住我的手。」
「嗯。但是暫時不用了。」
曉楠莞爾之後,看著逐漸遠離的兩人,補上一句:
「快追上去吧。」
松山再次向前,配合著曉楠的步伐,慢慢的接近前方的兩人。但是他倆都沒有打擾他們的想法,再者松山比較想就這樣保持一段距離,好讓他和曉楠繼續說上話。
「話說下午的事,妳考慮成如何?」
「下午的事?」
「妳該不會忘記了吧。就是我喜歡妳的事。」
毫不掩飾的把話說出來,松山使曉楠在這寒冷的夜裡有點微熱,低下頭不敢望他的側臉。
「都說了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啦。」
看著前方不遠的兩人,要是跟松山交往就可以跟他們一樣,可以接近她一些嗎?可以回到她跟勇雄交往之前般親密嗎?
「還是強硬一點妳才會懂得回答嗎?」
語畢,松山無視曉楠的意願,抓住她的手,用手指掰開她的手指,緊緊的扣住她的掌心。
「就這樣一直牽下去吧。」松山筆直的望著前方說道,一點也不覺得理虧。
起初曉楠想要甩開他的手,但是他沒有退讓的意思,而且曉楠也不懂有什麼辦法令他放開,於是只好任由他的擺布。
——或許再強硬一些真的會喜歡上他。
儘管有了這樣的想法,她都不忘後方還有一個人在。
「放手吧,有人在看。」
「妳說後面的常光?他沒關係吧。」
回頭一看後方的白光正照著他們,曉楠也逼不得已的避開那刺眼的光輝,想要像老鼠般竄進黑暗的地方。
她害怕被人目睹松山牽起她的手,她害怕這件事會因為常光而在麗彤面前曝光。她不想被她懷疑自己會背叛,她可不要跟她一樣交上一個男朋友。
她要的並不是這樣接近麗彤,她不想自己的角色成為男朋友的朋友的伴侶,於是乎再次開聲要求:
「不如……」
「哇!」
什麼都沒來得及說,路邊的灌木叢忽然衝出一個白色的人影,松山因此自自然然的放開手。
「嚇了你們一跳啦!」那個隨便披上一塊白布的女生如此說道。
「妳突然衝出來,當然會嚇一跳啦!」松山隨即回嘴。
「看到了喔,你們只掛住親熱可不行,要好好看著前方啦。」
「才沒有。她是害怕所以我才會牽著她的手。」
「真的是這樣嗎?」
那個在白布底下露出半張臉的女生,狐疑的俯視曉楠。懼怕那視線的曉楠則縮起身子,稍稍退後一步,躲在松山身後。
「好像真的是這樣。」
「我也嚇了一跳啦。」
遲一步來到的常光,擺著一張笑臉慢慢的走到曉楠身邊。他本來想要輕輕一撫曉楠的頭頂,但礙於松山和嚇人女生的視線,他還是止住想要這樣做的手。
「我在後面看到一個白影,然後妳大叫一聲,嚇得我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似的。」
「當然啦!要是沒有被人嚇倒,怎樣叫做試膽大會。」
女生舉高手跳起來,很自豪的回答道。看她一面滿足的表情,就知道她很想下一個獵物快點送上門。
「好吧,你們快走。我要躲起來,可不要跟其他人說我躲在哪裡喔!」
女生小跳步的走開,比起一隻失去方向的幽靈,她更像一隻迷路的小妖精。
「接下來的路要三個人一起走嗎?」
常光看去心情仍未平伏的曉楠問道,沒有打算聆聽松山的意見。
「嗯。」
沒有給松山插嘴的時間,曉楠看到常光不自然的笑容,就覺得他不應該再一個人的走著,而且她也不想被松山牽著手。
三個人之間再沒有對話,他們靜靜的走著,只有腳步聲和走得有點快而紊亂的呼吸聲縈繞,最後他們追上了勇雄和麗彤,踏出森林的邊緣。
「好漂亮。」
平靜的河流就在眼前,可是吸引他們目光的卻是由無數恆星組成的夜空,儘管麗彤昨晚欣賞過這樣的景色,她都一樣目瞪神呆,張大嘴巴說不出說。
郊外沒有污染的空氣,沒有光害的天空,讓星斗以真面目示人,展現不同的色彩。磚紅碧綠的星體無規律的延伸,深邃的天空由一帶白星分隔兩邊,有如天梯的星雲將穹蒼分割兩邊。
「是銀河。」
「還真是頭一次看到這樣漂亮的天空。」
五人都好像忘卻自己身在何方、來裡的目的,僅是凝望著天空,忽略不斷流逝的時光。
「喂!你們還在那邊磨蹭什麼?快過來。」
一身運動裝的導師大聲叫嚷,打擾他們五人的興致,使視線在那一瞬間集中在他身上。
「你們再不快點,下一組就要來。」
看著導師嘆氣的樣子,他們也不好意思再站住不動,於是以勇雄為首三三兩兩的走過去。
「拿好了喔。」
從插在地上石灘的接力棒牆中抽出一根,導師將棒交到勇雄手上時,順勢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整個人拉過去,用另一隻手臂輕輕架上他的脖子。
「我說啦,這場試膽大會可不是給你們卿卿我我用的。學生就應該遵守學生的本分,本來是要讓你們放鬆一下的,畢竟快要大學考試,一路溫習下去也會很辛苦。我不是反對你們談情說愛,但是你們也要看看周圍的人,有些孤單的人看著你們就會覺得這個世界充滿絕望。」
「但是……」
「沒有什麼但是啦。」
「我跟曉楠先走了喔。」
班導師看來還要說上好一陣子,麗彤於是決定避開這種麻煩事,搶過勇雄手上的手電筒,抓起曉楠的手,留下一個笑容走上回程路。
闖進幽暗的森林,廣闊的天空埋藏在葉子之上,麗彤藉著剛才的機會,製造出兩人獨處的空間,實行昨晚決定好的事
她下定決心在這段路上為多年來的糾結作個了斷,可是怎樣開口才不會顯得唐突,不曾想過這些的她,最後比誰都來得沉默。
要是將猜測的想法講出來,會不會顯得自我意識過剩?要是曉楠從來都沒有這個意思的話,那豈不是自作多情?
但是麗彤相信自己的感覺並沒有說謊,七年來一起的日子並不是某種錯覺,那確實是從時間上累積下來的認識,然後轉換出來的曖昧情感。
「……」
還是沒法說話,她珍惜身邊的曉楠並不是謊言,她不捨得因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毀掉一切。
她希望說過明白的人是曉楠,她希望破壞兩人友情的不是自己,她希望成為那樣的卑鄙小人逃避指摘。
「妳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如麗彤所料,這句話在曉楠眼中就像暗示。一直等待機會的曉楠,知道是時候輪到她作主動,即使答案可能只有億分之一的機率符合自己的心意,她都豁出去的告白。
「我說啦——」
要把所有小動作和盤托出令麗彤討厭自己,還是率直的表述隱藏已久的情感,將所有事情都濃縮成一句說話。無論選擇哪一邊,最後的結果多半都會把這七年以來的友誼破壞殆盡,不作瓦存。
連朋友都做不成不是她的目的,她不想破壞這麼多年來的關係,但事實上麗彤漸漸遠離的現在,她寧願賭一把,祈求那個天秤會倒向她的那一邊。
「——我喜歡妳。」
「我也喜歡妳喔,曉楠。」
「不是的。」她搖頭,她駐足,她抓住她的衣尾不容再走多半步。「我說的並不是朋友那種喜歡。」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面對那坦誠的告白,麗彤不明白,就算明白也會裝作不明白。
「我喜歡妳,就像情人那樣喜歡妳。」
——我果然是個卑鄙小人。明明想她說出這句話,可是當她說出來的時候自己卻在迴避。
「我也——」是謊言還是現實,到把話接下來好好說出時,麗彤覺得那已經並不重要。「——曾經喜歡上妳。不是朋友的那種,也是情人那種喜歡妳。」
「那我們不就……」
「但是,我們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不會允許這種事,女生喜歡上女生,這是什麼笑話,這裡面肯定有什麼錯了。」
「才沒有錯,我也知道很怪,不過只要我們的想法一樣……」
「這是現實的問題!世人的眼光可不會因為我們的想法而改變,而且我也說了我只是曾經喜歡上妳。」
「喜歡上就是喜歡上,沒有曾經還是現在。」
「有分別的啦!我們怎樣也不能夠在一起。」
「我們就算互相喜歡都不可以嗎?只要喜歡上就行了吧,別人的眼光怎樣也不關我們的事。」
「難道要一輩子跟自己喜歡的人偷偷摸摸嗎?」
「其實都是因為他吧?」
「是又怎樣啦?我喜歡他並不是謊言。」
利用勇雄的告白作契機來疏遠曉楠,但後來漸漸的喜歡上他並不是假話。她早就知道曉楠是怎樣看待自己,她亦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來臨。
喜歡勇雄和曉楠兩人的麗彤如她的摯友一樣,不想破壞現在的關係,竭力制止這場告白的來臨。可是有些事不說清楚,就無法得出一個結論,她不能夠像個花心蘿蔔般喜歡著兩個人,也不能夠一輩子迴避曉楠帶著愛慕的目光。
「那我怎樣?我還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喔。我喜歡的人只有妳喔。」
這剎那,曉楠的眼眸沒有半點愛意,唯獨悲傷和絕望充斥著她的雙瞳。她盈眶的淚珠宛如琥珀般反射手電筒的光,她嘗試伸手拭去那悲傷的水滴,不過她心裡被刺穿的傷口卻永遠無法癒合,一直淌流鮮血,湧出難以言喻的痛楚。
「不對,妳不會是一個人,我們……」沒有等待麗彤的辯解,曉楠受不了的一甩手臂,逃進一片黑暗的森林裡。留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無情的葉子將那聲音抹走,最後什麼都沒有留下。
「……還是朋友。」
對著空無一物的前方講出剩下的半句話,這句遲來的話語再沒有意義,連矇騙自己也派不上用場。
「咦,曉楠呢?」後一步的男生三人組追上麗彤,當松山用手電筒一照,發現只有她一人時,不禁問道。
「她跑走了。」
「跑走了?在森林裡面?」
「在哪邊?」激動的常光雙手捏住麗彤的肩膀,不自覺的搖她。不過當他看到麗彤泛濫淚光的雙眸,就止住用力的手臂,由得衝過來的勇雄一手扯開他。
「你怎麼回事?」
「快告訴我她往哪一邊跑!」
「……唔嗯。」
「快說!她一個人在森林很危險!」
「喂!你不要逼她。」
勇雄揪住常光的衣領,不准他再接近麗彤半步。隨後麗彤的手指指向一個方向,常光就一頭熱的衝出去,沒有理會怒目而視的勇雄。
打開唯一光源的手電筒,在沒有一條所謂道路的森林裡頭,遊走在樹海之間,常光一下子就分不清前後左右,環顧一周,他發覺已經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該要行走的去向。
然後在這幽暗的森林裡頭,忽然傳來宛如幽靈般的哭聲,那窸窣窣的啜泣使人背脊一涼,但不久常光就發覺那是引路的線索。
——愛哭鬼,大嗓門。
他忍不住笑意,三步迸作兩步的加速,最後手筒的光芒映照出一個靠在樹下,抱住膝蓋痛哭的女生,她消沉的模樣亦頓時令常光表情一殭。
——為什麼妳永遠不在我面前笑啦?
「喂,找到妳囉。」
他的聲音使曉楠抬頭,投出漠然的目光。
「你還找我幹嘛!少管我,我們現在不是不認識的同班同學嗎?」
無論這是晦氣話抑或是真心話,常光聽到這句他說過的臺詞,無意識地一咬下唇,大大的呼了一口氣。
這刻,常光悔恨那個曾經想放棄,導致現在再不能走近一步的自己。他無法對誰申訴,只能忍住心如刀割的痛苦,放開差不多咬破的下唇,用發不出聲音的嗓子勉強說道:
「那我回去啦。」
他這次沒溫柔地遞上面紙,連瞄多一眼都沒有,乾脆的轉身離去。燈光從曉楠身上移開,她看不到他的背影,冷靜下來的心和鴉雀不聞的森林令她猝然感到孤單,禁不住用抖動的嘴唇喊出話:
「你真的留下我一個人?」
「那妳想我怎樣?我們不是不認識的嗎?妳想我走還是留?」
明明看到她的可憐模樣,可是常光反而感到莫名火大,將自己的不快遷怒在她身上。
「還是妳其實是想被其他人找到嗎?」
「……」
被他說中的曉楠無言以對,此刻她的確是想站在面前的人是麗彤,不過曉楠熟知麗彤的性格,知道她絕不會改變那個決斷,早就對這個希望死心。
「總之是我就不行嗎?」
對於常光的責問,曉楠由始至終都沒想過到底是誰可以誰不行的問題,她本來就沒想過要有誰找到她。
「就連松山都已經牽起妳的手,但偏偏跟我連朋友都做不成,妳就是這麼討厭我。」
——原來他有看到。這當然啦,他在後面一直看著我們兩人,又怎會把那個畫面看漏眼。
「妳喜歡他嗎?」
「才不是……」她聲嘶力竭的呼叫,不想聽再常光說下去。「才不是的。跟他牽手又不是那個原因。」
「但這幾天來,你們都膩在一起。每當看我看到妳的時候,他就一直在妳的身邊。」
常光漸漸走近,用手電筒照著曉楠的臉,令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一點都不喜歡他。」
「那妳喜歡的是誰?」
「……」
「我究竟比不上哪個人啦!」
「都說了你會覺得很奇怪。」
聽到這句似曾相識的話,常光的記憶回到當天的家庭餐廳裡頭,然後他就察覺到曉楠一直不肯說的名字。
「難道是……」
「嗯。」
曉楠看來也知道這提示太過明顯,於是將所有事情說過明白。
「是麗彤喔。喜歡女生是不是很奇怪?」
「妳說的喜歡女生……」
「就是情人那樣喜歡,想一輩子跟她一起那樣喜歡。不過她……她……」
說到這裡,曉楠回想起剛剛被拒絕的情景,再一次飲泣,將眼淚抹在膝蓋上。
「是很奇怪喔。」
最後,常光用壓低沉實的聲線說出他的結論。
「不過誰管妳啦!」
「什麼?」
還沒來得及反應這是怎麼一回事,一股暖流就緊緊的包圍她整個人,然後強大的力度猛然揪住肩膀,好像裹上綿被似的,好好的被保護著。
回過神來,曉楠發現她身處常光的懷中,而抱著她的常光沒有放手的意思,只是用著畢生的力氣死都不放手的緊抱曉楠。
他已經按捺不住這囤積已久的感情,他甚至想要吻上她,想要侵犯她,想在這無人的荒野中染指更多下流的事。但終歸他都通通忍耐下來,抑制住男性的原始慾望,因為他不想再被曉楠討厭。
「我喜歡妳!」
常光的話很直白,無須添加言語去解釋,只要一聽就瞭解所有意思。但明明是同一句喜歡,為何對異性說的分量會令人覺得有所不同,真是不可思議。
「我……我不懂……」
曉楠用常光的衣服拭去眼淚,喃喃的說道,搞不懂這種混亂的情感。她想推開常光,但又留戀懷抱內的溫暖,雖然只是使不上力氣,但又不想再用討厭這個詞來應付常光。
她希望常光可以再抱緊一點,再留意她一點,再搭理她多一點,想在這失戀的一刻陪她遠離孤單。
——很怪,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每個人都突然告白?無論是松山、自己或是常光,明明只要什麼都不說就可以相安無事,為什麼偏要重新主張,自顧自的表達感情,最後逼住要面對這些不能處理的人際關係。
「這到底算什麼啦?」
曉楠輕聲問到的問題,常光沒有給出一個答案,因為他都跟曉楠一樣不安、迷惘。他仍是不能夠觸摸曉楠變故的法則,儘管這刻抱緊著她,但又深怕下一刻她會突然推開自己,
天體緩緩的移動,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過了一段不知長短的沉默,相擁的兩人都冷靜下來,彷彿所有事情都變得不重要的調整一下呼吸。然後常光放開留有人體餘溫的雙手想要站起身,麻痺的雙腿卻使他踉蹌的走前一步,要不然曉楠及時攙扶,他就會摔一跤。
「無論怎樣也要回去吧。」
常光順理成章牽上曉楠的手,她沒有反抗,只用空下來的一側拭擦發紅的眼角,輕聲的回答:
「嗯。」
「趁事情還沒鬧大之前,我們快點走吧。」
俯身撿起耗電過多而暗淡的手電筒,常光他倆在分不清方向的森林裡頭,尋找回去的路。在路上他們依靠著星象的指引,想著同一件事。
——今後要怎樣面對她才好啦。
——今後要怎樣面對他才好啦。
雖然從掌心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暖意,但星空似乎再不如剛才般美麗。